京城的生活,对顾卫国而言,是一场漫长而痛苦的凌迟。
第一个割在他身上的,是口音。
老师讲课是极快的京片子,卷舌音和儿化音像一串串子弹,打得他晕头转向。
全班哄堂大笑时,他永远是那个唯一茫然抬着头的人。
而他自己那带着县城泥土味的普通话,则成了班里最廉价的笑料。
语文课上,老师让他念课文。
他刚站起来,就感受到了四面八方投来的、毫不掩饰的戏谑目光。
“‘红’军不怕远征‘难’……”
他一开口,那平直的声调和笨拙的断句,瞬间引爆了教室里压抑的笑声。
坐在他旁边的马尾辫女孩,用书本死死捂住嘴,肩膀剧烈地抖动,像在看一场滑稽戏。
顾卫国的脸颊瞬间充血,后面的字句是怎么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他完全不记得了。
只感觉自己像个没穿衣服的小丑,被钉在全班的目光里。
第二个挑战,是课程。
京城的教学进度,对他来说不亚于一本天书。
尤其是英语课,简直是地狱。
在这里,老师全程用英语授课,同学间用流利的“what”、“why”对答如流。
顾卫国坐在那,像个误入外星人会议的原始人,每一个单词都砸得他头昏脑涨。
他彻底被抛弃了。
上课是煎熬,作业是密码。
但最磨人骨头的,是无处不在的孤立。
班里的同学自成圈子,他们聊最新的动画片《变形金刚》,聊谁家买了日本进口的录音机,聊哪个胡同新开了游戏厅。
那些话题像一堵堵无形的墙,将他死死地隔绝在外。
下课,别人三五成群,他独自一人,假装看书。
午饭,食堂人声鼎沸,他端着餐盘,却找不到一个落脚之地。
不是没有空位。
而是他一走近,那些空位旁边的同学,就立刻用书包或者胳膊,面无表情地将位置占上。
无声的拒绝,比谩骂更锋利。
很快,恶意的“小动作”开始了。
他的文具盒上被人画了乌龟。
他的新书被撕掉了内页。
体育课分组,他永远是那个被挑剩下的最后一个。
终于,在一次课间,矛盾彻底爆发。
他去厕所回来,走廊里,一个叫李凯的高个子男生,也是班里带头嘲笑他的刺儿头,正和几个跟班嬉笑着。
看到顾卫国走来,李凯怪笑一声,突然伸出一条腿。
顾卫国没防备,被结结实实地绊倒在地。
“砰!”
他整个人向前扑去,膝盖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狠狠擦过,一阵钻心的剧痛传来。
“哈哈哈哈!”
李凯和他的跟班们爆发出肆无忌惮的大笑。
“哎哟,乡下来的,走路不长眼啊?”李凯居高临下地嘲讽道。
顾卫国疼得眼泪瞬间涌了上来,他死死咬住嘴唇,不让它掉下来。
他撑着地,挣扎着想爬起来,愤怒的火焰在他胸中燃烧。
在县城,谁敢这么对他?他早就一拳抡上去了!
可在这里……
他抬头,看到的是李凯那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壮硕身材,和旁边几个虎视眈眈的跟班。
他孤身一人。
打不过。
这个念头,像一盆冰水,浇灭了他所有的怒火,只剩下屈辱和冰冷的恐惧。
他只能狼狈地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一言不发地想走开。
“这就想走?”李凯却不依不饶,一步拦在他面前,“乡巴佬,撞了人连句对不起都不会说?”
身后的嘲笑声更大了。
顾卫国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肉里。
那天晚上,他一瘸一拐地回到家。
客厅灯亮着,顾林深坐在书桌前,安静得像一尊雕塑。
他拖着伤腿走过去,所有的委屈、愤怒和不甘在看到哥哥背影的那一刻,彻底决堤。
“哥……”
他刚开口,声音就带上了无法抑制的哭腔。
顾林深从书里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他,最后落在他那磕破了皮、渗着血丝的膝盖上。
他的眉头,连动都没动一下。
“怎么了?”
“我……我被人欺负了。”顾卫国把今天发生的事说了一遍,越说越委屈,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滚落下来。
他以为哥哥会暴怒,会像以前妈妈一样护着他,至少,会安慰他一句。
然而,顾林深没有。
他只是合上书,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他。
“所以呢?”
“什么所以?”顾卫国愣住了。
“他绊倒你,你就让他绊倒?他骂你,你就让他骂?”顾林深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手是摆设吗?不知道打回去?”
“我……他们人多,我打不过。”顾卫国小声说,这是事实。
“打不过?”顾林深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全是冰冷的嘲讽,“打架是看谁人多?看谁个子高?”
他站起身,走到顾卫国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他绊你,你就该在他下次走路的时候,用更阴险的法子让他摔得更惨。他骂你,你就该揪住他最在乎的东西,用话戳得他跳脚。”
“打不过,就用脑子。抓他落单的时候,找一块板砖。或者,摸清楚他家在哪,半夜去砸他家玻璃。再不济,堵在放学的路上,蒙着头打他一顿,谁知道是你干的?”
顾林深的话,像一把把尖刀,剖开了顾卫国脑子里那个温顺无害的世界。
他听得目瞪口呆。
这还是他那个只会读书的哥哥吗?
“哭?”顾林深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耐,“哭能让他怕你?哭能让你的膝盖不疼?顾卫国,你记着,妈不在了,没人再给你当靠山!”
“在这个地方,你要么当狼,要么当狗。你想当狗,被人踩在脚下,天天哭着回来给我看?”
他从抽屉里拿出红药水和棉签,重重地拍在桌上。
“自己上药。”
“下次再因为这种事哭,我亲自打断你另一条腿,让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欺负。”
说完,顾林深拿起书,转身回房。
“砰!”
门被无情地关上。
巨大的关门声,震得顾卫国心脏一缩。
他呆呆地站在客厅中央,看着桌上的红药水,又看看自己血肉模糊的膝盖,最后望向那扇紧闭的房门。
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哥哥说的没错。
在这个家里,在这个京城,没有人会为他撑腰了。
他只能靠自己。
可是……砸玻璃?拍板砖?
他握紧了拳头,身体因为恐惧和一种陌生的兴奋而微微颤抖。
黑暗中,那双原本充满委屈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死去,又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京城生存法则第一条:别指望任何人。
第二条:打回去,或者,被踩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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