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六月初。
青龙山的黄梅雨季,说来就来。
天还没黑透,乌云就压到了山顶,紧接着就是一场瓢泼大雨。雨点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树叶,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整个山谷瞬间被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雾之中。
这场雨下得太急,太猛,连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湿漉漉的泥土腥味。
铁血大队的营地里,战士们正忙着挖排水沟,加固帐篷。
“动作快点!别让雨水泡了弹药!”王庚披着蓑衣,在雨里大声吆喝,“一分队!去看看那几挺重机枪,给老子盖严实了!”
林啸天站在指挥部洞口,眉头微皱。这种鬼天气,最容易出事。雨声会掩盖脚步声,水雾会遮挡视线,要是松井一郎趁着这会儿派人摸上来,岗哨很难发现。
“赵铁柱!”林啸天喊道。
“到!”赵铁柱从雨幕里钻出来,浑身湿透,手里提着把大刀。
“今晚加双岗!”林啸天大声命令,雨声太大,不喊听不见,“明哨暗哨都给我瞪大眼睛!特别是那几个风口,给我盯死了!”
赵铁柱用力点头,转身冲进雨里传令去了。
林啸天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正准备回身进洞,眼角余光却瞥见不远处的医疗溶洞口,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费力地拖着一个沉重的木架子往里挪。
是陈玉兰。
她在收晾晒的草药架子。雨下得太突然,有些草药还没来得及收。
林啸天二话不说,冲进雨里,几步跨到陈玉兰身边,一把抢过那个木架子。
“我来!”
他单手提起架子,几步就搬进了溶洞。
陈玉兰跟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身上已经湿了大半,头发贴在脸颊上,还在往下滴水。
“谢谢林队长。”陈玉兰一边拧着袖子上的水,一边说道,“这雨太大了,要是这些蒲公英被淋坏了,这一季就白采了。”
林啸天放下架子,看着她瑟瑟发抖的样子,皱眉道:“怎么就你一个人?吴医生和小张呢?”
“吴医生去后山采药还没回来,估计是被雨困在半路的山洞里了。小张在里面照顾伤员。”陈玉兰打了个喷嚏,“阿嚏!”
“赶紧把湿衣服换了!”林啸天命令道,“我去给你生火。”
“不用,我不冷……”
“这是命令!”林啸天瞪了她一眼,转身走到洞口避风处,熟练地堆起一堆干柴,掏出火柴点燃。
火苗很快窜了起来,驱散了洞口的寒意。
陈玉兰拗不过他,只好去屏风后面换了一身干爽的军装,然后走出来,坐在火堆旁。
林啸天也脱下了湿透的外套,只穿一件单衣,坐在火堆对面,往火里添着柴火。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雷声滚滚。洞内却只有干柴燃烧发出的噼啪声。
两人隔着火堆坐着,火光映红了两人的脸庞。
“今晚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林啸天打破了沉默,拿出一根木棍拨弄着火堆,“吴医生他们回不来了,今晚这边没人值班不行。”
“我值班。”陈玉兰拢了拢头发,火光在她的眸子里跳动,“反正我也睡不着。”
“那怎么行。”林啸天摇头,“你是医生,明天还要工作。我来替你值。”
“林大队长,你明天不也要指挥训练?”陈玉兰看着他,嘴角微微上扬,“再说了,你也不是铁打的。”
“我习惯了。”林啸天淡淡地说,“以前打猎的时候,在雪窝子里趴三天三夜都不带合眼的。这点雨算什么。”
“打猎……”陈玉兰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你以前经常在山里过夜吗?”
“嗯。”林啸天看着跳动的火焰,眼神变得有些悠远,“那时候,山里没鬼子,只有野猪和狼。只要手里有枪,心里就不慌。那时候的日子……虽然穷,但心里踏实。”
“那时候,我也经常这样。”陈玉兰轻声说道,“不过不是在山里,是在我家的书房里。我父亲喜欢看书,我就陪着他。窗外下着雨,屋里生着炉子,我就趴在桌子上看医书,父亲就在旁边写病历。”
“你父亲是个好人。”林啸天想起那个月夜她说的话,“也是个英雄。”
陈玉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他总说,医者仁心。他说这世上最宝贵的就是命,不管是谁的命,只要到了医生手里,就得尽全力去救。”
“以前我不懂。”陈玉兰苦笑一下,“我觉得有些坏人不值得救。后来……后来南京那一夜,我看到那么多人死去,看到生命那么脆弱,我才明白他的话。”
“命,确实只有一次。”
林啸天沉默了片刻,从口袋里摸出那块怀表,看了一眼时间。
晚上十点。
“林啸天。”陈玉兰突然叫他的名字。
“嗯?”
“你说,这仗什么时候能打完?”陈玉兰抬起头,看着洞外的雨帘,眼神中带着一丝迷茫和期盼。
“不知道。”林啸天诚实地回答,“也许三年,也许五年,也许十年。鬼子还没死绝,咱们就得一直打下去。”
“十年……”陈玉兰叹了口气,“十年后,我们都老了。”
“老了也要打。”林啸天把一根粗木头扔进火里,“只要咱们活着,就不能让子孙后代当亡国奴。”
“那打完之后呢?”陈玉兰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如果真的有一天,鬼子被赶跑了,天下太平了,你想干什么?”
“我?”林啸天愣了一下。
这个问题,他在那个月夜回答过一次。
“还是那个想法。”林啸天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憨厚和憧憬,“回老家。林家村虽然被烧了,但地还在,山还在。我想回去,把村子重新建起来。”
“我想盖一排大瓦房,朝南的,阳光好。再开几亩荒地,种点棒子和高粱。不用交租子,不用怕鬼子抢,种多少吃多少。”
林啸天越说眼睛越亮,仿佛那幅画面就在眼前。
“我还想把那所学校建起来。找几个先生,把村里的娃娃们都聚拢来。我没文化,吃亏。不能让下一代也吃亏。”
“我想看着他们在教室里读书,听他们念‘人之初,性本善’。我就在外面抽袋烟,听着那读书声,心里肯定比喝了蜜还甜。”
陈玉兰静静地听着,嘴角不知不觉挂上了微笑。
“真好。”她说,“那种日子,真好。”
“那你呢?”林啸天反问,“还是想开医院?”
“嗯。”陈玉兰点头,双手抱膝,“我想开一家大医院。就在你的学校旁边。不需要太大,但要干净,要亮堂。”
“我要在医院门口种满海棠花。春天的时候,花开了,粉白粉白的,好看。”
“我不收穷人的诊费。谁家有个头疼脑热的,随时来找我。我要把这一身本事都用上,让乡亲们不再因为没钱看病而等死。”
“要是有人受了伤,不管是摔的还是碰的,我都能给他治好。”陈玉兰看着林啸天,“特别是像你们这样的老兵,身上全是旧伤,阴天下雨就疼。到时候,我都给你们治。”
林啸天看着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了一下。
学校,医院。
海棠花,读书声。
这就是他们这两个在血火中挣扎的人,心底最深的渴望。
那是和平的味道。
“一定会有那一天的。”林啸天坚定地说,“咱们这么拼命,就是为了那一天。”
火堆里的木柴烧得噼啪作响,火光映照着两人的脸庞,温暖而静谧。
陈玉兰突然沉默了。
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过了许久,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抬起头,直视着林啸天的眼睛。
“啸天。”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陈玉兰的声音有些颤抖,脸颊在火光的映照下,泛起了一层好看的红晕,“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你会……你会娶妻生子吗?”
这个问题一出,山洞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只剩下外面的雨声,哗哗作响。
林啸天整个人僵住了。
他看着陈玉兰。
看着她那双清澈如水、却又带着一丝紧张和期待的眼睛。
作为一个男人,作为一个在战场上摸爬滚打、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汉子,他当然明白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这也是他这段时间以来,夜深人静时,无数次在心里问过自己的问题。
娶妻?生子?
那是多么遥远而奢侈的字眼啊。
他是一个军人,一个随时准备去死的指挥官。他的命,早就不属于自己了。
他有什么资格去承诺一个女人的未来?
林啸天低下了头,看着跳动的火苗,沉默了。
这一刻的沉默,对于陈玉兰来说,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
她眼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她咬了咬嘴唇,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想要打破这尴尬的沉默。
“我……我就是随口一问。你别……”
“我想。”
林啸天突然开口了。
他猛地抬起头,打断了陈玉兰的话。
他的眼神不再躲闪,不再犹豫,而是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勇气和深情。
“我想娶妻。我想生子。我想有一个家。”
林啸天的声音沙哑,却字字千钧。
他站起身,绕过火堆,走到陈玉兰面前。
他蹲下身,视线与她平齐。
“玉兰。”
林啸天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倒映着火光,也倒映着他自己。
“以前我不敢想。我觉得我这种人,今天是活人,明天就是死尸。我怕。我怕害了人家姑娘。”
“我怕我给了承诺,却给不了未来。我怕我前脚刚把人家娶进门,后脚就让人家守了寡。”
“但是……”
林啸天深吸一口气,伸出那双粗糙的大手,轻轻握住了陈玉兰放在膝盖上的手。
“但是,自从遇到了你。”
“自从那天看见你在手术台上救人,自从那个月夜听你说了你的梦想。”
“我就变了。”
“我变得贪心了。我变得怕死了。”
“我想活下去。我想活到胜利的那一天。我想亲眼看到你穿上白大褂,站在满是海棠花的医院门口。”
“我想……我想那个站在你身边的人,是我。”
陈玉兰的眼泪,唰地一下流了下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回握住他的手,指甲几乎陷进了他的肉里。
林啸天鼓起全部的勇气,说出了那句藏在他心里很久很久的话:
“玉兰。”
“如果……我是说如果。”
“如果我林啸天命大,能从这枪林弹雨里活下来,能活到把鬼子赶跑的那一天。”
“你……愿意和我一起吗?”
“愿意做那个学校校长的婆姨吗?”
轰隆!
外面一声惊雷炸响。
但在陈玉兰的耳朵里,那雷声远没有这句话来得震撼。
她看着眼前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这个在千军万马面前都不曾皱一下眉头的男人,此刻却紧张得手心冒汗,像个等待判决的孩子。
她笑了。
笑得泪流满面,笑得如花般绽放。
“傻瓜。”
陈玉兰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林啸天那张刚毅的脸庞,指尖划过他下巴上的胡茬。
“什么如果。”
“没有如果。”
“林啸天,你听好了。”
陈玉兰的声音轻柔,却坚定得如同磐石。
“我愿意。”
“不管是一天,还是一年,还是一辈子。”
“不管是打仗,还是种地。”
“不管是生,还是死。”
“我都愿意。”
林啸天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一股巨大的狂喜涌上心头,让他甚至有些眩晕。
“真的?”他傻傻地问了一句。
“真的。”陈玉兰破涕为笑,那一瞬间的风情,让这简陋的山洞都变得明亮起来。
林啸天再也忍不住了。
他猛地张开双臂,一把将陈玉兰紧紧地、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玉兰!!”
他低吼着,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那淡淡的皂角香和草药味。
“谢谢你……谢谢你……”
陈玉兰也紧紧抱住他宽厚的背脊,把脸贴在他的胸口,听着那如雷鼓般的心跳声。
这是这乱世中,最让她安心的声音。
两颗年轻的心,在这风雨交加的夜晚,在这充满危险的战场上,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没有媒妁之言,没有十里红妆,甚至没有一杯喜酒。
只有这漫天的风雨,这跳动的篝火,这满洞的草药香,作为他们誓言的见证。
良久,林啸天松开了一点,但他依然捧着陈玉兰的脸,舍不得放开。
他看着她,眼神中满是宠溺。
“玉兰,从今天起,你就是我林啸天的媳妇了。”
“虽然现在还没法办酒席,但我发誓,这辈子,我绝不负你。”
“等这仗打完了,我一定给你补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让全青龙山的父老乡亲都来喝喜酒!”
陈玉兰红着脸,轻轻点了点头。
“我不图什么风光。只要你在,就是最好的。”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递给林啸天。
“这是什么?”林啸天接过来。
“打开看看。”
林啸天打开手帕,里面包着一双崭新的鞋垫。上面绣着两只戏水的鸳鸯,针脚细密,栩栩如生。
“这是我这几天赶出来的。”陈玉兰有些不好意思,“我知道你费鞋,这鞋垫厚实,垫着舒服。”
林啸天拿着那双鞋垫,就像拿着无价之宝。
“好!好!”他激动得语无伦次,“我这就垫上!垫上走道都有劲!”
他当场脱下那双破旧的军鞋,把鞋垫塞了进去,穿上以后用力跺了跺脚。
“真舒坦!比踩在棉花上还舒坦!”
陈玉兰看着他那副孩子气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行了,别显摆了。火快灭了,添点柴吧。”
“哎!好嘞!”
林啸天乐颠颠地去添柴火。
火光再次明亮起来,照亮了这对刚刚确立关系的恋人。
这一夜,外面的雨依然在下,风依然在刮。
但这小小的溶洞里,却充满了春意。
林啸天坐在火边,看着对面的陈玉兰,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动力。
他有了牵挂。
有了牵挂的男人,会变得更加小心,也会变得更加强大。
因为他知道,他的命不再只属于自己,还属于眼前这个女人,属于那个未来的家。
“松井一郎。”
林啸天在心里默默说道。
“你想困死我们?做梦!”
“老子现在有了媳妇,有了奔头!老子要活着,要活得比你好!”
“等着吧。这笔账,咱们很快就要算清了!”
他伸出手,再次握住了陈玉兰的手。
两只手在火光中紧紧相扣,仿佛握住了整个世界。
雨夜,变得不再寒冷。
因为爱,在这里生根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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