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七月五日深夜。
青龙山深处的溶洞医院,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血腥味,混合着酒精和草药的苦涩。几盏马灯被挑到了最亮,昏黄的光线聚焦在洞穴深处的一张行军床上。
“快!把剪刀给我!止血钳!”
陈玉兰的声音在颤抖,但手里的动作却快得让人看不清。她身上的白大褂早已被鲜血染成了暗红色,那是林啸天的血。
行军床上,林啸天双眼紧闭,脸色惨白如纸,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滚落,湿透了身下的被褥。他的右腿裤管已经被剪开,露出那个狰狞的伤口——皮肉翻卷,白骨森森,血还在不断地涌出来。
“陈医生!血止不住啊!”旁边的卫生员小张带着哭腔喊道,手里的纱布换了一块又一块,却瞬间被浸透。
“止不住也要止!”陈玉兰吼道,平日里温柔的她此刻像是一头发怒的母狮子,“压住股动脉!死死压住!”
赵铁柱和王庚像两尊门神一样守在床边,两人的眼睛都红得像兔子。
“大嫂……大哥他……”王庚的声音在哆嗦,他这辈子没怕过什么,哪怕是鬼子的坦克,可现在看着林啸天那条几乎废了的腿,他怕了。
“闭嘴!”陈玉兰头也不回,“不想让他死就别废话!王庚,去烧水!要开水!赵铁柱,过来按住他的腿!待会儿会很疼,千万不能让他动!”
赵铁柱一瘸一拐地冲过来,那一双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按住了林啸天的膝盖和脚踝。
“陈医生……”吴医生在一旁检查完伤口,脸色难看至极,“这……这不仅是贯通伤,骨头……骨头裂了。弹头卡在骨缝里,还是开花弹……”
“我知道。”陈玉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必须马上取弹头,清理碎骨,然后接骨。否则这条腿就保不住了,甚至命都保不住。”
“可是……”吴医生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药箱,“麻药……上次给王副队长手术时就用光了。”
这句话一出,溶洞里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麻药。
要在这种情况下,切开肌肉,撬开骨缝,取出变形的弹头,还要把碎裂的骨头一点点拼回去。
这哪里是手术,这简直是凌迟!
“没有麻药也得做。”
一个虚弱却坚定的声音突然响起。
众人一惊,低头看去。
林啸天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他的眼神虽然涣散,但却透着一股让人心悸的狠劲。
“啸天……”陈玉兰的手一抖,眼泪差点掉下来。
“做吧。”林啸天看着陈玉兰,嘴角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老子是铁打的……这点疼……算个屁……”
“可是这会疼死的!”陈玉兰带着哭腔喊道,“这是刮骨啊!”
“死不了。”林啸天喘着粗气,“你要是不做,那我这条腿废了,以后怎么带兵?怎么杀松井?那才生不如死。”
他转头看向王庚:“老王……给我……找块木头来。”
“大哥……”王庚抹了一把眼泪,转身跑出去,不一会儿拿来一根坚硬的枣木棍,那是平时用来做枪托的料子。
林啸天张开嘴,狠狠咬住了木棍。
“来吧!”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然后闭上了眼睛,双手死死抓住了床沿,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变得惨白。
陈玉兰看着他,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但她是医生。此刻,她不能退缩。
“准备手术!”
陈玉兰擦干眼泪,眼神重新变得凌厉。
“酒精消毒!”
一碗烈酒泼在伤口上。
“唔——!!!”
林啸天的身体猛地一挺,脖子上青筋暴起,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吼。
赵铁柱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按住他的腿,眼泪哗哗地流。
“刀!”
陈玉兰接过手术刀,手稳得可怕。
她沿着伤口边缘,切开了坏死的肌肉组织。
鲜血再次涌出。
“止血!擦汗!”
陈玉兰的额头上全是冷汗,小张不停地帮她擦拭。
接下来,是最关键,也是最痛苦的一步——取弹。
那颗开花弹的弹头变形严重,卡在断裂的胫骨中间,周围还有不少碎骨片。
陈玉兰拿起镊子和探针,小心翼翼地探入伤口。
金属器械触碰到骨头的声音,在寂静的溶洞里显得格外刺耳,让人头皮发麻。
“嘎吱……嘎吱……”
每一次触碰,林啸天的身体都会剧烈颤抖一下。
“啊——!!!”
即使咬着木棍,那惨绝人寰的叫声还是从林啸天的喉咙深处爆发出来。他的脸色已经由白转青,浑身的肌肉紧绷得像石头一样。
“按住他!别让他动!”陈玉兰大吼,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滴在林啸天的腿上,和血水混在一起。
“大哥!忍住啊!”王庚在一旁急得直跺脚,恨不得替林啸天受这份罪。
“快了!快了!”陈玉兰一边哭一边操作,“弹头卡得太死……我得用力……”
她换了一把更大的钳子,夹住弹头,手腕猛地发力。
“唔——!!!”
林啸天猛地仰起头,双眼翻白,那根坚硬的枣木棍竟然被他生生咬出了深深的牙印,发出“咔嚓”的裂响。
“出来!给我出来!”
陈玉兰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往外拔。
“噗!”
一声闷响。
那颗沾满血肉和骨渣的弹头,终于被拔了出来,扔在托盘里,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林啸天像是被抽走了灵魂,身体重重地砸在床上,彻底昏死了过去。
“营长!营长!”赵铁柱惊恐地大喊。
“别喊!还有碎骨!”陈玉兰没有停,她知道现在是最危险的时候,必须一鼓作气。
她迅速清理着伤口里的碎骨片,然后开始接骨。
没有钢钉,没有钢板。
全靠那一双手,在血肉模糊中,将断裂的骨头一点一点复位,对正。
这种精细活,在这个光线昏暗、满是血腥的溶洞里,简直就是奇迹。
“一定要接好……一定要接好……”陈玉兰嘴里念叨着,汗水湿透了衣背。
终于,两截断骨严丝合缝地对在了一起。
“夹板!石膏!”
早就准备好的木板被固定在腿上,外面缠了一层又一层浸过石膏粉的绷带。
当最后的一根绷带打结系好,陈玉兰手里的剪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好……好了……”
她虚脱地后退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是刚跑完一场马拉松。
“陈医生!你没事吧?”王庚赶紧扶住她。
陈玉兰摆摆手,指着床上的林啸天:“快……看看他的脉搏……”
吴医生摸了摸林啸天的手腕,长出了一口气:“还在跳!虽然弱,但还算稳!命保住了!”
听到这句话,陈玉兰再也撑不住了,眼前一黑,晕倒在王庚怀里。
……
不知道过了多久。
陈玉兰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旁边的一张行军床上,身上盖着军大衣。
“大嫂,你醒了?”王庚守在旁边,手里端着一碗红糖水。
陈玉兰猛地坐起来,一阵眩晕让她差点又倒下去。
“啸天呢?他怎么样?”
“大哥还在昏睡,不过吴医生说烧没起来,应该没大事了。”王庚赶紧扶住她,“大嫂,你先喝口水,你都睡了半天了。”
陈玉兰推开碗,挣扎着下床:“我不喝,我去看看他。”
她踉踉跄跄地走到林啸天的床边。
林啸天还在昏迷中,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比之前平稳了一些。那条伤腿被高高吊起,缠满了绷带。
陈玉兰坐在床边的马扎上,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那张消瘦的脸庞。
手指触碰到他嘴角的血迹——那是咬木棍时留下的。
陈玉兰的心疼得像是被针扎一样。
“傻瓜……你怎么这么傻……”
她趴在床边,眼泪无声地流淌。
从这一刻起,陈玉兰寸步不离地守在林啸天身边。
她不让任何人插手,亲自给林啸天擦身、喂水、换药。
白天,她守着输液瓶,盯着每一滴药液流进他的身体;晚上,她就趴在床边打个盹,只要林啸天稍微动一下,她就会立刻惊醒。
王庚和赵铁柱好几次想来换班,都被她赶了出去。
“我是医生,也是他媳妇。”陈玉兰倔强地说,“我守着他,心里踏实。”
第三天傍晚。
夕阳的余晖照进溶洞,给这里增添了一丝暖意。
林啸天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一直盯着他的陈玉兰立刻察觉到了,她猛地凑过去,轻声呼唤:“啸天?啸天?”
林啸天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视线有些模糊,但他还是第一时间看清了眼前这张脸。
那是陈玉兰。
但此刻的她,憔悴得让人心碎。眼窝深陷,脸色蜡黄,嘴唇干裂,原本合身的军装现在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只有那双眼睛,在看到他醒来的一瞬间,迸发出了惊人的光彩。
“你醒了!你终于醒了!”陈玉兰的声音沙哑,带着哭腔,却又充满了惊喜。
林啸天想抬手摸摸她的脸,却发现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
“水……”他发出了微弱的声音。
“水!马上!”陈玉兰手忙脚乱地端来一碗温水,用勺子一点一点喂进他嘴里。
喝了几口水,林啸天感觉喉咙里的火烧感稍微退去了一些。
他看着陈玉兰,看着她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愧疚和心疼。
“玉兰……”
林啸天的声音很轻,很虚弱。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陈玉兰听到这句话,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你这个混蛋……”她一边哭一边骂,却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你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就回不来了……”
“我知道……”林啸天看着她,“我听见你叫我了……我不敢走……我要是走了……谁来娶你……”
陈玉兰破涕为笑,轻轻锤了一下他的胸口:“都什么时候了,还贫嘴。”
“我是认真的。”林啸天反手握住她的手,虽然力气很小,但很坚定,“我说过,我要活着,要陪你建学校,建医院。”
“我知道,我知道。”陈玉兰把脸贴在他的手背上,眼泪打湿了他的手,“只要你活着,比什么都强。”
“我的腿……”林啸天看了一眼自己被吊起的右腿,“废了吗?”
“没废。”陈玉兰抬起头,擦了擦眼泪,认真地说,“骨头接上了,碎骨也清干净了。虽然以后可能会有点影响,阴天下雨会疼,但这腿保住了,能走路,能骑马,也能打仗。”
“那就好。”林啸天长出了一口气,“只要能走路,我就能去找松井那个老鬼子算账。”
“你现在别想松井了,想点别的。”陈玉兰给他掖了掖被角,“想吃点什么?我去给你做。”
“想吃你做的野菜团子。”林啸天笑了。
“好,我这就去。”陈玉兰站起身,却因为起得太猛,眼前一黑,晃了一下。
“小心!”林啸天急道。
陈玉兰扶住桌子,缓了一会儿,回头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笑容:“没事,就是坐太久了。你等着,我去去就来。”
看着陈玉兰忙碌的背影,林啸天的心里充满了甜蜜和温暖。
这几天,他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那种深入骨髓的剧痛,那种濒死的绝望,他都挺过来了。
支撑他的,除了复仇的信念,更多的是眼前这个女人。
是她在悬崖边上拉住了他,是她用那双柔弱的手把他拽回了人间。
“大哥!你醒了?!”
王庚的大嗓门从洞口传来,他掀开帘子冲进来,后面跟着赵铁柱。
“小点声!别吵着大哥!”赵铁柱虽然不会说话,但他用手势狠狠比划了一下王庚。
“没事,让他喊吧,听着热闹。”林啸天看着这两个生死兄弟,心里也高兴。
“大哥,你可吓死俺们了!”王庚凑过来,看着林啸天的腿,“陈医生真是神了!那种情况下都能把你的腿接上!咱们这大嫂,那是真金不怕火炼啊!”
“是啊。”林啸天感慨道,“她是咱们的恩人。”
“大哥,以后你可得对大嫂好点。”王庚一本正经地说,“这几天大嫂衣不解带地守着你,饭也不吃,觉也不睡,人都瘦了一圈。俺看着都心疼。”
“我知道。”林啸天点点头,“这辈子,我都欠她的。”
“对了大哥,有个事得跟你汇报。”王庚脸色变得有些严肃,“虽然咱们这次斩首行动没能杀了松井,但也把他打得不轻。听说那老鬼子现在还在临水城医院躺着呢,半条命都没了。”
“还有,鬼子那边乱套了。”王庚兴奋地说,“松井一倒下,下面的那些大队长谁也不服谁,为了争功,指挥乱成了一锅粥。咱们外面的几个分队趁机反击,这几天拔了好几个据点,抢了不少东西。”
“好!”林啸天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这就是机会!”
“传我命令!让李参谋长抓住这个机会,扩大战果!但是不要贪多,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趁着松井没醒过来,多给他放点血!”
“是!”王庚敬礼。
“还有。”林啸天看着王庚和赵铁柱,“你们俩也受伤了,这段时间别乱跑,好好养伤。等我好了,咱们再去给松井送份大礼。”
“嘿嘿,等着就是大哥这句话!”
这时,陈玉兰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野菜团子汤走了进来。
“行了,别聊打仗的事了。病人需要休息。”陈玉兰板着脸下逐客令,“你们俩,出去。”
“得嘞!大嫂发话,咱们撤!”王庚冲赵铁柱挤眉弄眼,两人嘻嘻哈哈地跑了出去。
陈玉兰走到床边,坐下,舀起一勺汤,吹了吹,送到林啸天嘴边。
“张嘴。”
林啸天乖乖张嘴,喝了一口。
虽然只是普通的野菜团子,没油没盐,但在他嘴里,却比山珍海味还要香甜。
“好吃吗?”
“好吃。”林啸天看着她,“一辈子都吃不够。”
陈玉兰脸一红,嗔怪道:“受了这么重的伤,嘴还这么贫。”
“玉兰。”
“嗯?”
“等我好了,咱们……结婚吧。”
林啸天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陈玉兰的手一抖,勺子里的汤洒了一点在被子上。
她抬起头,看着林啸天。
他的眼神很认真,很执着,没有一丝玩笑的意思。
“你说什么?”
“我说,咱们结婚吧。”林啸天重复道,“虽然没有大红花轿,没有高堂父母,但我不想等了。我想名正言顺地照顾你,让你照顾我。”
“我想让全天下都知道,你是我的女人。”
陈玉兰看着他,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
但这一次,是幸福的泪水。
她放下碗,伸出手,轻轻抱住了林啸天的头,把脸贴在他的额头上。
“好。”
她在没人的角落里,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等你好了,咱们就结婚。”
“就在这青龙山,就在这溶洞里。”
“这辈子,我都跟着你,生死相依。”
溶洞外,月亮升起来了。
清冷的月光洒在洞口,照亮了这对在战火中相濡以沫的恋人。
这一刻,战争的残酷仿佛离他们很远。
只有两颗心,紧紧地贴在一起,跳动着同一个旋律。
那是生的希望,是爱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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