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秋。
青龙山的红叶红得像火,层林尽染。
溶洞医院里,那股浓重的血腥味终于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草药香和饭菜的热气。
“别动!再动我拿针扎你!”
陈玉兰手里拿着绷带,瞪着正试图偷偷下床的林啸天。
林啸天一只脚刚沾地,被这一嗓子吓得又缩了回去,一脸讪笑:“玉兰,我不动,我就活动活动脚脖子。这都在床上躺了一个月了,身上都要长毛了。”
“长毛也不行。”陈玉兰走过来,不由分说地把他的腿搬回床上,重新垫高,“吴医生说了,骨头刚长好,正是脆的时候。你要是敢再折腾断了,下次我可不给你接,直接锯了换根木头的。”
“别啊,木头哪有肉长的听话。”林啸天讨好地去拉陈玉兰的手,“好媳妇,你就让我下地走两步吧,就两步。”
“不行。”陈玉兰板着脸,但眼里全是笑意,“想走路?等你什么时候能一口气把这碗药喝了不皱眉再说。”
她端起桌上一碗黑乎乎的汤药,递到林啸天面前。
林啸天看着那碗药,苦着脸:“这啥玩意儿?又是黄连?”
“这是续骨汤。我特意让人去后山峭壁上采的接骨草,熬了三个时辰。快喝。”
林啸天深吸一口气,像是要上刑场一样,端起碗,“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了下去。
“苦死我了!”林啸天龇牙咧嘴,赶紧抓过旁边的水碗漱口。
陈玉兰从口袋里掏出一颗酸枣,塞进他嘴里:“甜的。”
林啸天含着酸枣,看着陈玉兰那张清秀的脸,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这一个月,是他这辈子过得最安稳的日子。没有枪炮声,没有流血牺牲,只有眼前这个女人,日日夜夜守着他,嘘寒问暖。
“报——!”
洞口传来一声大喊。
王庚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手里拎着两只野兔,脸上还挂着彩——那是前两天去炸鬼子炮楼时被石子崩的。
“大哥!大嫂!”王庚把野兔往地上一扔,“看看俺弄啥来了!肥得流油!给大哥补补!”
“小点声!”陈玉兰白了他一眼,“你大哥刚喝完药,别惊着他。”
“嘿嘿,俺这不是高兴嘛。”王庚挠挠头,凑到床边,“大哥,你咋样了?啥时候能下地?兄弟们都盼着你呢。”
“快了。”林啸天看着王庚,“外面的情况怎么样?”
提到战事,王庚的脸色严肃起来。
“不太平。松井那个老鬼子虽然没死,但也伤了元气,这一个月倒是没搞大扫荡。不过,鬼子的封锁线又往里推了五里。咱们的活动空间越来越小了。”
“还有,李参谋长说,鬼子最近在各个村子里搞‘良民证’,没有证的一律抓走。咱们的情报网受了不小影响。”
林啸天眉头一皱,刚要说话,就被陈玉兰按住了肩膀。
“说好了养伤期间不谈公事。”陈玉兰看着王庚,“副队长,你也是,能不能让你大哥消停两天?”
“哎呀大嫂,俺这不是汇报工作嘛。”王庚一脸委屈。
“汇报完了?完了就去把兔子剥了,晚上加餐。”陈玉兰发号施令。
“得嘞!这就去!”王庚提起兔子,一溜烟跑了,临走还冲林啸天挤挤眼,“大哥,你这家庭地位堪忧啊!”
“滚蛋!”林啸天骂了一句,转头却看见陈玉兰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怎么?嫌我管得宽?”
“没,管得好。”林啸天赶紧表态,“我就喜欢被管着。”
陈玉兰噗嗤一笑,从桌上拿起一本书。
“行了,别贫嘴。今天的书还没念呢。”
这也是陈玉兰定下的规矩。林啸天没读过书,陈玉兰就利用养伤的时间教他认字,给他读书。
书是一本破旧的《三国演义》,是赵铁柱从一个被鬼子烧毁的私塾里抢出来的,虽然缺了几页,但林啸天听得津津有味。
“今天讲到哪了?”林啸天问。
“讲到关云长刮骨疗毒。”陈玉兰翻开书页。
“这故事好!”林啸天来了精神,“跟我那晚取弹片差不多。不过关二爷是下棋,我是咬木头,稍微差点意思。”
“你还好意思说。”陈玉兰瞪了他一眼,“人家关二爷是神人,你是凡人。再说了,你要是真成了神,我上哪找这么听话的病人去?”
陈玉兰的声音清脆悦耳,在这幽静的溶洞里回荡。她读得慢,遇到生僻字还会停下来教林啸天写。
林啸天靠在床头,看着陈玉兰认真的侧脸。
“玉兰。”
“嗯?”陈玉兰停下读书,“怎么了?哪不舒服?”
“没有。”林啸天摇摇头,“我就是觉得……这日子,真好。”
陈玉兰放下书,看着他:“这就好了?这才哪到哪。”
“对我来说,这就是神仙日子。”林啸天叹了口气,“以前在山上当猎户,那是为了肚子;后来当兵,是为了报仇。每天睁开眼就是杀人,闭上眼全是死人。从来没想过,还能有人坐在床边,给我读书,喂我吃药。”
“这都是你拿命换来的。”陈玉兰轻轻握住他的手。
“给我讲讲你以前的事吧。”陈玉兰说,“你总听我读书,我也想听听你的故事。不是打仗的,是以前,在林家村的时候。”
林啸天想了想,眼神变得有些迷离。
“那时候啊……那时候还没鬼子。”
“林家村在山坳里,不大,几十户人家。我家住在村东头,出门就是大山。”
“我爹是个好猎手,十里八乡都出名。他那杆猎枪,指哪打哪。我五岁就跟着他进山,八岁就能自己下套子抓兔子。”
林啸天比划着:“你知道冬天怎么抓野鸡吗?就在雪地里扫块空地,撒点谷子,上面支个筛子,拴根绳。人躲在远处,等野鸡进去吃食,一拉绳,啪!扣住了!”
陈玉兰听得入神:“这么简单?”
“简单?”林啸天笑了,“那得有耐心。有时候在雪窝子里一趴就是半天,冻得鼻涕流出来都成了冰棍。但我爹说,猎人最重要的就是耐心。心不静,枪就不稳。”
“那你娘呢?”
“我娘……”林啸天眼神温柔,“我娘手巧。她会剪窗花,剪得可好看了。过年的时候,满村子都贴着她剪的红窗花。她还会做桂花糕,秋天桂花开了,她就摇一树的桂花,那香味,能飘出二里地。”
“还有我妹妹小雪。”林啸天嘴角上扬,“那丫头最皮,整天跟在我屁股后面。我打着兔子,她就负责拎着。有一次遇到条菜花蛇,她吓得哇哇哭,非让我背她回家。”
陈玉兰静静地听着,她能从林啸天的描述中,看到那个曾经宁静祥和的小山村,看到那个还没被战火烧焦的少年。
“可惜……”林啸天声音低了下去,“都没了。”
“窗花没了,桂花树烧了,爹娘……也没了。”
陈玉兰感觉到他手掌的颤抖,紧紧握住了他。
“但是小雪还在。”陈玉兰柔声安慰,“等仗打完了,你们兄妹团聚,再把林家村建起来。”
“是啊,还有小雪。”林啸天深吸一口气,“还有你。”
“啸天。”陈玉兰突然问道,眼神中带着一丝期许,“你想过没有,等战争真的结束了,我们过什么样的生活?”
林啸天愣了一下。这个问题,他们在那个雨夜其实谈过,但那时候是在生死边缘的承诺。现在,在这个充满生活气息的午后,这个问题显得更加具体,也更加真实。
“我想过。”林啸天认真地点头。
“你说。”
“我就想回那片山。”林啸天看着洞顶,仿佛透过了岩石看到了那片故土,“房子被烧了,我就再盖。地荒了,我就再开。”
“我要选一块向阳的山坡,盖几间大瓦房。院子里种上桂花树,让你也能闻闻那个味儿。”
“然后呢?”陈玉兰追问。
“然后……”林啸天转头看着她,眼中闪烁着光芒,“我要建一座学校。就在村口那棵大槐树底下。”
“我没文化,吃了大亏。这次要不是你教我认字,我连战报都看不利索。我想让村里的娃娃们,还有那些牺牲兄弟们的遗孤,都能有书读。”
“我要请最好的先生,教他们识字,教他们做人。让他们知道,咱们中国人,脊梁是直的。”
“你来当校长?”陈玉兰笑着问。
“我不行,我也就是个大老粗。”林啸天挠挠头,“我就负责给学校看大门,谁敢欺负学生,我揍他。要是缺钱了,我就进山打猎,卖了皮子给孩子们买书。”
“那你呢?”林啸天反问,“你不是说要开医院吗?”
“对。”陈玉兰眼中满是憧憬,“我要在你的学校旁边,建一座医院。”
“不需要多大,但要干净。我要把我在学校里学的,在战场上练的本事,都用上。给乡亲们看病,给那些老兵治伤。”
“咱们不收钱。谁家有鸡蛋给个鸡蛋,有红薯给个红薯。要是实在没有,就帮咱们扫扫院子。”
“你当院长,我给你打下手。”林啸天说,“搬东西、熬药、烧水,我都在行。”
“你还是给我老实当你的校长吧。”陈玉兰嗔怪道,“笨手笨脚的,别把我的药瓶子打碎了。”
两人相视而笑。
在这硝烟弥漫的青龙山深处,在这简陋的溶洞里,他们勾勒出了一幅最美丽的画卷。
那里没有枪炮,没有鲜血,只有琅琅的读书声,淡淡的药香,还有满院子的桂花香。
“啸天。”陈玉兰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声说道,“那一天,会很远吗?”
“不会远的。”林啸天搂住她的肩膀,语气坚定,“只要我们咬牙挺住,把松井赶走,把鬼子赶走,那一天一定会来。”
“为了那一天,我什么苦都能吃。”
“我也是。”
……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在陈玉兰的悉心照料下,林啸天的伤势恢复得奇快。
一个月后,他已经能扔掉拐杖,慢慢行走了。
两个月后,他开始恢复体能训练,虽然还不敢剧烈跑动,但那股生龙活虎的劲头又回来了。
三个月后,初冬。
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林啸天已经能在雪地里打完一套军体拳了。
“好!”
赵铁柱站在旁边鼓掌,比划着大拇指:“营长!腿好了!”
王庚也凑过来:“大哥,看来陈医生这‘接骨圣手’的名号真不是吹的。你这腿,比以前还利索!”
林啸天收势,吐出一口白气,只觉得浑身通泰。
“是好了。”他活动了一下脚腕,除了阴天有点酸,基本没什么大碍。
他转头看向站在洞口的陈玉兰。
陈玉兰穿着厚棉衣,手里捧着个暖手炉,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林啸天大步走过去,在那众目睽睽之下,一把将陈玉兰抱了起来,原地转了两圈。
“啊!你干什么!快放我下来!”陈玉兰惊呼,脸红得像块红布,“战士们都看着呢!”
“看就看!”林啸天大笑,“我抱我自己媳妇,犯法吗?”
周围的战士们立刻起哄:“不犯法!队长威武!”
“亲一个!亲一个!”王庚带头喊道。
林啸天把陈玉兰放下,却没松手,而是紧紧握着她的手。
“玉兰,我好了。”
林啸天看着她的眼睛,收起了笑容,神色变得庄重。
“这三个月,辛苦你了。”
“我说过,我是铁打的,你也是。”
“现在,这块铁修好了,又该去打铁了。”
陈玉兰看着他,眼中的柔情渐渐化为了理解和支持。
她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这三个月的温馨,是上天偷给他们的。现在,假期结束了,战士该回到战场了。
她伸出手,帮林啸天整理了一下衣领,又拍了拍他肩上的雪花。
“去吧。”
陈玉兰的声音平静而坚定。
“去做你该做的事。去实现咱们的那个梦。”
“我会在这儿,守好咱们的家,守好每一个受伤的兄弟。”
“等你回来,咱们盖房子,建学校。”
林啸天重重地点头。
“一定。”
他松开手,转身面向那群早已整装待发的铁血战士。
王庚、赵铁柱、李大山……三百多张年轻而渴望战斗的脸庞。
林啸天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那个令鬼子闻风丧胆的“青龙山之狼”,又回来了。
“全体集合!”
林啸天一声大吼,声震山谷。
“这三个月,咱们吃饱了,喝足了,伤也养好了!”
“鬼子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
“松井一郎以为咱们死了,以为咱们怕了!”
“咱们得去告诉他一声!”
“铁血大队,还在!!”
“林啸天,还在!!”
“下山!!”
“是!!!”
三百人的吼声,震落了松树上的积雪。
林啸天一挥手,带着队伍冲出了峡谷,冲进了漫天风雪中。
陈玉兰站在洞口,看着那个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风雪里。
她没有哭。
她只是紧了紧身上的棉衣,转身走回了充满药香的溶洞。
那是她的战场。
他们,都在为同一个未来而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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