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深冬。
青龙山的一场大雪,将天地间染成了肃杀的白色。寒风呼啸着穿过峡谷,卷起地上的积雪,打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疼。
铁血大队的校场上,三百五十名战士早已列队完毕。他们穿着各色的棉衣——有的是缴获的日军黄呢大衣,有的是伪军的灰棉袄,还有的是百姓家里凑出来的黑棉衣,虽然不统一,但这三百五十双眼睛,却透着同一股子狠劲。
队伍最前方,王庚、李大山、赵铁柱三位骨干笔直站立。
“都有了!立正!”
王庚的大嗓门在山谷里回荡。
“咔!”
三百五十双脚同时并拢,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震得树梢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溶洞方向,一个挺拔的身影大步走来。
他穿着一件半旧的军大衣,腰间插着那把标志性的驳壳枪,脚下踩着一双千层底的布鞋。虽然走得不快,右腿落地时还能看出极其细微的停顿,但每一步都踩得实实在在,像是要把这山路踩出一个坑来。
林啸天,回来了。
他走到队伍正前方,停下脚步。凛冽的寒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却吹不动他那张如岩石般坚毅的脸。
“报告队长!”王庚上前一步,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声音洪亮,“铁血大队集结完毕!应到三百五十人,实到三百五十人!请指示!”
林啸天回礼,目光如电,缓缓扫过全场。
三个月。
整整三个月,他躺在那个溶洞里,听着外面的风声雨声,听着王庚他们带回来的战报,心早就飞到了这片训练场上。
今天,他终于重新站在了这里。
“稍息!”林啸天大声命令。
“哗!”
队伍整齐划一。
林啸天没有急着说话,他走下台阶,来到第一排战士面前。
他走到一个新兵面前,这新兵看起来才十七八岁,脸上冻得通红,鼻涕还在往下流,但手里的那杆老套筒步枪却抓得死紧。
“新来的?”林啸天问。
“报告队长!俺是上个月入伍的!俺叫二嘎子!”新兵大声回答,紧张得声音有点抖。
“枪端得稳吗?”
“稳!班长教过,枪是命,手断了枪也不能掉!”
“好!”林啸天拍了拍他的肩膀,帮他把衣领紧了紧,“别紧张。上了战场,这把枪就是你唯一的兄弟。对兄弟,要亲。”
林啸天又走到队伍中间,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老面孔。那是从临水城突围出来的老兄弟,现在都已经是班排长了。
“大壮,伤好了?”林啸天看着一个壮汉。
“好了队长!早好了!现在能一拳打死一头牛!”大壮咧嘴傻笑。
林啸天点点头,转身走回队伍前方。
“同志们!”
他的声音在寒风中传得很远。
“三个月前,我躺下了。差点去见了阎王爷。”
“但这三个月,你们没闲着。你们没让铁血大队的旗号倒下去!”
林啸天指着王庚、李大山和赵铁柱。
“王副队长、李参谋长、赵班长,带着你们,在鬼子的眼皮子底下,不仅活下来了,还壮大了!”
“三百五十人!”林啸天伸出三个手指头,“这是咱们铁血大队成立以来,人最多的时候!也是咱们拳头最硬的时候!”
“但是!”
林啸天话锋一转,语气骤然严厉。
“人多了,吃饭就是个大问题!枪多了,子弹就是个大问题!天冷了,棉衣就是个大问题!”
“松井一郎那个老鬼子,现在正在城里烤火炉、吃牛肉,等着咱们在这山沟里冻死、饿死!”
“你们答应吗?!”
“不答应!!”三百五十人齐声怒吼。
“好!不答应就得干!”林啸天猛地一挥手,“全体解散!各连排长,立刻到指挥部开会!”
……
指挥部里,那个熟悉的火盆依然烧得旺旺的。
林啸天坐在主位上,王庚、李大山、赵铁柱,还有新提拔上来的三个连长围坐一圈。
桌子上铺着最新的敌情地图,上面密密麻麻地标注着红蓝箭头。
“汇报情况。”林啸天开门见山。
“队长,我先说。”王庚指着地图,“这三个月,咱们虽然没搞大动作,但也没闲着。按照你之前的部署,咱们主要是‘吃小户’。打了五个伪军据点,劫了三次小规模运输队。目前粮食还够吃半个月,但弹药……有点紧。”
“主要是炸药。”王庚补充道,“搞炮楼太费炸药了,咱们的存货快见底了。”
“人员方面,”李大山接着汇报,“新兵占了一大半,训练虽然抓得紧,但毕竟没见过大阵仗。要是真跟鬼子硬碰硬,我怕会吃亏。”
“还有情报。”李大山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海棠那边传来的消息。松井一郎最近很安静,安静得有点反常。他把外围的兵力收缩了,集中在津浦铁路沿线和几个大据点里。看起来像是防守,但我总觉得这是在憋着坏。”
林啸天听完,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收缩兵力……”林啸天盯着地图,“松井一郎这是在‘蓄力’。他之前搞‘铁壁合围’没困死我们,搞‘斩首行动’又差点把自己搭进去。这老鬼子学精了。”
“他不出来,是想引我们出去。”林啸天冷笑一声,“我们的粮食不够,弹药不够,肯定得下山。只要我们一下山,主力一露头,他的重兵集团就会像钳子一样夹过来。”
“那咱们怎么办?总不能在山上坐吃山空吧?”一连长焦急地问。
“当然不能。”林啸天站起身,走到地图前。
“现在是冬天,也是鬼子防守最松懈的时候。冷,鬼子就不爱动弹,哨兵也容易犯困。”
林啸天的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一道弧线,停在了一个叫“三岔河”的地方。
“这里。”
“三岔河?”王庚一愣,“那是鬼子的水路转运站啊。那是河边,大冬天的,河都冻上了,船也走不了啊。”
“正因为冻上了,才是机会。”林啸天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鬼子的船走不了,但物资还在船上!情报说,有三艘满载过冬物资的货船,因为封冻被困在三岔河码头。鬼子派了一个中队在岸上守着。”
“这可是送到嘴边的肥肉!”
“可是队长,”二连长有些犹豫,“三岔河离咱们这儿有六十里地,全是平原。咱们三百多人要是大摇大摆过去,那就是活靶子。要是化整为零,到了那儿集结不起来,怎么打那一个中队的鬼子?”
“谁说要大摇大摆过去了?”林啸天看着二连长,“咱们有‘腿’。”
“腿?”
“对,冰鞋!”林啸天指了指脚下,“这一带水网密布,河沟纵横。现在全都冻得硬邦邦的。咱们不做滑冰车,咱们做简易冰刀!绑在鞋底下!”
“顺着冰道走,一夜能跑一百里!而且无声无息,神不知鬼不觉!”
众人的眼睛瞬间亮了。
“高啊!队长!”王庚拍大腿,“这招绝了!鬼子肯定以为咱们只能靠两条腿在雪地里爬,打死也想不到咱们能从冰上飞过去!”
“赵铁柱!”林啸天看向一直盯着他手势的赵铁柱。
“到!”赵铁柱站起来。
“你的侦察班,今晚就出发!先去三岔河给我摸底!看看鬼子的岗哨是不是真的像情报说的那么松!”
赵铁柱用力点头,做了一个“明白”的手势。
“王庚!”
“到!”
“带人去搜集铁片、钢条,磨冰刀!两天内,我要全大队每人脚下都有一双!”
“是!交给俺!”
“李参谋长!”
“到!”
“做好动员!告诉新兵蛋子们,这一仗是他们的‘投名状’!要想穿上暖和的鬼子大衣,要想吃上肉罐头,就得拿命去拼!”
“是!”
会议开完,干部们各自去准备。
指挥部里又安静了下来。
林啸天坐回椅子上,感觉右腿膝盖处传来一阵钻心的酸痛。
外面的雪还在下,寒气透过门帘钻进来。这阴冷的天气,是他这条伤腿最大的敌人。
他皱了皱眉,下意识地伸手去揉膝盖。
那颗开花弹虽然取出来了,骨头也接上了,但正如陈玉兰所说,伤得太深,伤了筋脉。这腿,只要一变天,就像是有无数根针在里面扎。
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疼,一种永远无法摆脱的折磨。
“疼了?”
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林啸天赶紧把手从膝盖上拿开,挺直了腰杆,装作若无其事地转过头。
陈玉兰端着一个还在冒热气的药罐子走了进来。她把药罐放在火盆上温着,然后走到林啸天身边。
“没疼。”林啸天笑了笑,“就是有点痒。”
“还嘴硬。”陈玉兰白了他一眼,蹲下身,不由分说地卷起他的裤管。
膝盖处的伤疤像一条狰狞的蜈蚣,趴在皮肤上,周围的皮肤在寒冷中呈现出一种青紫色。
陈玉兰的手指轻轻按压着伤疤周围的穴位。
“嘶——”
林啸天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肌肉猛地绷紧。
“还说不疼?”陈玉兰抬头看着他,眼圈有点红,“都紫成这样了。”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一个热乎乎的盐袋。这是她特意炒热了粗盐,缝在布袋里,专门给他热敷用的。
陈玉兰把盐袋敷在林啸天的膝盖上,轻轻揉搓着。
暖意顺着膝盖传遍全身,那股钻心的酸痛稍微缓解了一些。
林啸天看着蹲在自己脚边的陈玉兰。她瘦了,下巴尖尖的,但那双眼睛依然那么清澈,那么专注。
“玉兰。”林啸天轻声叫道。
“嗯?”陈玉兰没抬头,依旧专心地按摩着。
“这腿……以后怕是好不了了。”林啸天自嘲地笑了笑,“这就是个记号。松井一郎留给我的见面礼。以后只要阴天下雨,我就能想起那个老鬼子。”
“这是勋章。”陈玉兰抬起头,认真地说,“这是你保护兄弟们留下的勋章。它不丑,它很光荣。”
“光荣是光荣,就是有点费媳妇。”林啸天伸手摸了摸陈玉兰的头,“害得你天天还得给我当护工。”
“我乐意。”陈玉兰把脸贴在他的膝盖上,“我就愿意当这个护工,当一辈子。”
林啸天的心里一阵滚烫。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陈玉兰的头发。
“玉兰,我要带队伍出去了。”
陈玉兰的身体僵了一下。她慢慢抬起头,看着林啸天。
“去哪?危险吗?”
“三岔河。”林啸天没有瞒她,“去抢过冬的物资。危险肯定有,打仗哪有不危险的。”
“你的腿……”陈玉兰看着他的膝盖,“能行吗?那么远的路,还是冰天雪地。”
“能行。”林啸天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刚才在校场上你也看见了,走道没问题。真打起来,这腿还得听我的。”
陈玉兰沉默了。
她知道,她拦不住他。他是这支队伍的魂,只要他还能站着,他就必须冲在最前面。
这是他的命,也是他的责任。
“我不拦你。”陈玉兰站起身,从药箱里拿出一卷新的绷带,还有一瓶药酒。
“但你要答应我几件事。”
“你说。”
“第一,出发前,把这个药酒擦上,把绷带缠紧,别让寒气进去。”
“好。”
“第二,别逞强。要是腿疼得厉害,就让警卫员扶着,别硬撑。你是指挥官,用脑子打仗,不是让你去拼刺刀。”
“好。”
“第三……”陈玉兰深吸一口气,看着他的眼睛,“一定要活着回来。”
“我还要给你换药呢。”
林啸天站起身,一把将陈玉兰搂进怀里。
“放心吧。”
他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我会小心的。”
“我还欠你一场婚礼呢。还没把那所学校盖起来呢。阎王爷想收我,我还不干呢。”
陈玉兰紧紧抱着他的腰,把脸埋在他的胸口,听着那有力的心跳声。
“你骗人。”陈玉兰的声音有些闷,“我知道,一旦上了战场,你早就把‘小心’这两个字忘到脑后头去了。你会像个疯子一样往前冲。”
林啸天身体一僵,随即苦笑。
是啊。
她是医生,也是最了解他的人。
在战场上,在那枪林弹雨中,在那生死一线的时刻,哪里容得下“小心”二字?
作为一个指挥官,作为一个带头大哥,他必须比谁都狠,比谁都不要命。只有这样,兄弟们才敢跟着他冲,才能在这残酷的死局中杀出一条血路。
“玉兰……”林啸天叹了口气,“有些事,我不做,就没人做了。有些路,我不走,兄弟们就没路走了。”
“我知道。”陈玉兰松开手,替他整理了一下衣领,“所以我才不拦你。因为你是林啸天,你是这青龙山的脊梁。”
她退后一步,看着这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去吧。把物资抢回来。把兄弟们带回来。”
“我在这儿,等你。”
林啸天看着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等我回来,请你吃鬼子的肉罐头。”
……
两天后,深夜。
三岔河,冰封的河面上。
寒风呼啸,雪花飞舞。
三百多道黑影,脚下踩着自制的简易冰刀,如同贴地飞行的幽灵,在冰面上无声地滑行。
速度极快,快得只在冰面上留下一道道浅浅的白痕。
林啸天滑在队伍的最前面。
他的右腿膝盖上缠着厚厚的绷带,里面敷着陈玉兰给的热盐袋,虽然已经凉了,但那种温暖的感觉仿佛还在。
刺骨的寒风吹透了棉衣,膝盖处传来一阵阵针扎般的刺痛。每滑一步,都像是有人在用锯子锯他的骨头。
林啸天咬着牙,一声不吭。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前方那隐约可见的码头灯火。
那里有粮食,有棉衣,有兄弟们的命。
疼?
那就疼吧。
这疼痛在提醒他,他还活着。
这疼痛在告诉他,那笔血债还没还清。
“松井一郎。”林啸天在心里默念,“我来了。”
他猛地一挥手。
“加速!!”
三百多名铁血战士,在冰面上划出一道道致命的弧线,扑向了那个毫无防备的日军据点。
这一夜,三岔河的冰面上,必将染满鲜血。
而林啸天那条伤腿,也将随着这场战斗,成为他身上最醒目、最坚硬的——勋章。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爱读书屋(m.aidushuwu.com)抗战之铁血孤城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