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七月七日。
这一天,是卢沟桥事变五周年的日子。也是青龙山遭遇劫难的开始。
清晨,第一缕阳光还没来得及穿透山间的晨雾,沉闷的马达声便打破了苏北平原的宁静。
“轰隆隆……”
大地震颤。
临水城、徐州、黑石渡,三个方向的公路上,黄尘滚滚。日军的卡车、装甲车、骑兵队,像三条巨大的毒蛇,吐着黑烟,向着青龙山蜿蜒而来。
天空中,两架日军侦察机低空盘旋,发出刺耳的嗡鸣声,像两只寻尸的秃鹫。
松井一郎坐在装甲指挥车里,手里拿着步话机,眼神冷酷得像一块冰。
“各联队注意!按原定计划,成‘梳篦’队形展开!”
“不管是有人的村庄,还是没人的废墟,都要给我搜!”
“见到活的,杀!见到房子,烧!见到粮食,抢!”
“我要让这青龙山,变成一座死山!”
“哈伊!”
随着命令的下达,五千多名日伪军,像是一把巨大的梳子,从山脚下开始,向着大山深处一寸一寸地梳了过去。
……
青龙山腹地,密林深处。
林啸天带着三连(突击队),正潜伏在一片茂密的灌木丛中。
“队长,鬼子进山了。”王庚趴在林啸天身边,手里举着望远镜,声音压得很低,“这回是真格的。我看清楚了,那是鬼子的野战联队,装备全是新的。”
林啸天没说话,他的目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死死盯着山下。
虽然隔着几里地,但那冲天的火光和滚滚的浓烟已经清晰可见。
山脚下的赵家庄,此刻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
虽然百姓已经转移了,粮食也藏起来了,但那些带不走的房屋、草垛、甚至村口的大槐树,都被鬼子点着了。
“畜生!”身后的警卫员小李红着眼骂道,“连空房子都不放过!”
“这就是‘清乡’。”林啸天声音冰冷,“他们找不到人,就拿房子撒气。他们是想毁了我们的根,让我们以后也没地儿住,没法活。”
“队长,打吗?”王庚咬着牙,“二连在南山,一连在北山,咱们现在冲下去,正好能捅鬼子的腰眼!”
“不能打。”林啸天断然拒绝,“现在下去就是送死。你看鬼子的队形。”
王庚仔细看去。
日军的队形非常紧密,每隔几十米就是一个战斗小组,机枪手、掷弹筒手配置齐全。而且,在队伍的两翼和后方,都有装甲车在游弋。
“这是‘铁壁合围’。”林啸天指着那些像铁桶一样的方阵,“他们不再是一字长蛇阵,而是方阵推进。无论我们从哪个方向进攻,都会立刻遭到三面火力的夹击。”
“那咱们就看着?”
“看着。”林啸天握紧了拳头,指甲嵌进肉里,“忍着。等他们进深山,等他们的队形被大山扯乱了,才有机会。”
“传我命令!全队静默!向后撤退五里!不许开枪!不许生火!连屁都给我憋着!”
“是!”
……
然而,林啸天的忍耐,并没有换来日军的松懈。
这次“清乡”,松井一郎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耐心和狠毒。
日军推进的速度很慢,但很细。他们不放过任何一个山洞,任何一片草丛。狼狗在前,工兵在后,步步为营。
两天过去了。
青龙山的外围已经全部沦陷。
到处都是焦土,到处都是枪声。
虽然主力部队及时转移了,但并不是所有的游击小组都能幸免。
“哒哒哒!”
北山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枪声。
林啸天猛地站住脚步。
“那是哪儿?”
“听声音……像是鹰嘴崖方向!”王庚脸色一变,“是一连!赵铁柱的一连在那边!”
“不好!”林啸天心里一沉,“鹰嘴崖是死地!如果被堵在那儿……”
“报——!”
一名浑身是血的通讯员,跌跌撞撞地从树林里冲了出来。
“纵队长!不好了!一连……一连被鬼子包围了!”
“什么?!”林啸天一把抓住通讯员,“怎么回事?不是让他们兜圈子吗?怎么会被包围?!”
“鬼子……鬼子太狡猾了!”通讯员哭着喊道,“他们用了两路人马!一路在后面追,另一路……另一路不知道什么时候绕到了鹰嘴崖上面!居高临下!一连刚进峡谷,就被两头堵住了!”
“多少鬼子?”
“至少一个大队!还有炮!”
林啸天只觉得眼前一黑。
一个大队,那是八百人。赵铁柱的一连只有一百多人。被堵在峡谷里,那是瓮中捉鳖!
“救!必须救!”王庚大吼一声,“大哥!给我一个排!我去救铁柱!”
“我也去!”
“我也去!”
战士们纷纷请战。
林啸天看着周围这一双双赤红的眼睛,心在滴血。
救?
怎么救?
现在整个青龙山都是鬼子。如果三连这时候冲过去,不仅救不出一连,连三连也会搭进去。
那样,铁血大队就真的完了。
但是,不救?
那是赵铁柱啊!那是跟他出生入死、替他挡过子弹、背着他突围的亲兄弟啊!
“啊——!!”
林啸天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吼,一拳砸在身边的松树上,树皮被砸得稀烂,鲜血直流。
“队长!下命令吧!”王庚急得直跺脚。
就在这时,北山的枪声突然变得异常猛烈。
紧接着,是一连串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轰!轰!轰!”
那不是手榴弹的声音,那是集束炸药包的声音!
林啸天身体猛地一颤。
他太熟悉这个声音了。那是铁血大队最后的手段——光荣弹。
只有在绝境中,只有在决定同归于尽的时候,才会拉响这样的炸药。
枪声,稀疏了下去。
最后,归于死寂。
林啸天慢慢地松开了拳头,无力地垂在身侧。
他知道,晚了。
一切都晚了。
……
北山,鹰嘴崖。
硝烟弥漫。
狭窄的峡谷里,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尸体。有鬼子的,也有游击队的。
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赵铁柱靠在那里,手里紧紧握着那把卷了刃的大刀。他的身上中了数枪,血已经流干了。
在他的周围,躺着几十个鬼子的尸体。
在他身后的山洞里,是一百多名一连战士的遗体。
他们没有一个人投降。
在最后时刻,赵铁柱带着剩下的十几个人,发起了决死的冲锋。
他们用大刀,用牙齿,用身体,和冲上来的鬼子绞杀在一起。
直到最后一刻,赵铁柱拉响了身上的炸药包,和冲上来的一个鬼子小队同归于尽。
松井一郎站在崖顶,看着下面的惨状,脸色阴沉。
“一个连?”松井一郎问。
“嗨!根据尸体数量判断,大约一百二十人。全部玉碎。”副官回答。
“林啸天呢?”
“没发现。领头的似乎是个叫赵铁柱的连长。”
“赵铁柱……”松井一郎记得这个名字,“那个林啸天的警卫排长?那个在黑松林背着他突围的哑巴?”
“是的。”
松井一郎沉默了片刻,看着下方那具即便死了依然怒目圆睁的尸体。
“厚葬。”
松井一郎吐出两个字。
“但是。”他猛地转过身,目光投向青龙山深处,“这只是个开始。林啸天还在里面。继续搜!继续压!我要让他看着他的兄弟一个个死光!我要让他尝尝绝望的滋味!”
……
青龙山腹地。
林啸天跪在一棵老松树下,面向北方。
他的身后,三连的战士们也都跪在地上,摘下了军帽。
风,吹过林梢,发出呜呜的悲鸣。
“铁柱……”
林啸天的声音哽咽,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我对不起你。”
“我答应过,要带着你活到胜利,要带着你回林家村。”
“我食言了。”
林啸天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王庚跪在他身边,哭得像个孩子:“铁柱啊!你个憨货!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咱们说好了一起喝酒的啊!”
悲伤,像雾一样笼罩着整个队伍。
但是,林啸天知道,他不能一直跪在这里。
他是纵队长,这剩下的一千多条命(包括转移的百姓和另外两个连),还都在他手里攥着。
松井一郎的网还在收紧。
“起来!”
林啸天猛地站起身,擦干眼泪。
他的眼神变了。
如果说之前他的眼神里还有一丝侥幸和犹豫,那么现在,那里只剩下了一种东西——仇恨。
冰冷、刺骨、不死不休的仇恨。
“同志们!”
林啸天转过身,看着那些悲痛欲绝的战士。
“都给我把眼泪擦干!”
“赵连长和一连的兄弟们,先走一步了。他们在下面看着我们!”
“我们哭给谁看?哭给鬼子看吗?!”
“不!!”战士们吼道。
“鬼子想把我们困死,想把我们杀光!”林啸天拔出驳壳枪,指向天空,“那我们就告诉他们!铁血大队,杀不绝!死不光!”
“一连没了,还有二连!还有三连!还有我林啸天!”
“传我命令!”
林啸天的声音恢复了冷静,那是极度悲痛后的冷静。
“全军进入一级隐蔽状态!”
“白天,哪怕是鬼子踩在头顶上,也不许开枪!不许暴露!”
“晚上,以班为单位,给我钻鬼子的空子!去袭击他们的后勤!去烧他们的帐篷!去割他们的脑袋!”
“我要让这青龙山的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都变成鬼子的噩梦!”
“赵铁柱的血,我要用一千个鬼子的头来祭奠!”
“是!!”
……
接下来的几天,青龙山变成了一座恐怖的森林。
日军虽然占据了绝对的优势,虽然把防线推进到了大山深处,但他们发现,自己仿佛陷入了一个泥潭。
白天,他们搜山,什么也找不到。
可一到了晚上,噩梦就开始了。
宿营的帐篷会被莫名其妙地扔进手榴弹;巡逻的士兵走着走着就会掉进陷阱;去河边打水的伙夫会被冷箭射死。
甚至连松井一郎的指挥部,都在一天夜里遭到了一次冷枪袭击,一颗子弹打碎了松井一郎桌上的水杯。
虽然没有大规模的战斗,但这种零敲碎打的消耗,让日军的士气迅速低落。
恐慌,在日军中蔓延。
“中佐阁下,这样下去不行啊。”川崎中尉顶着两个黑眼圈,“士兵们都快疯了。他们说山里有鬼,有林啸天的幽灵。”
松井一郎坐在椅子上,脸色灰败。
他的一万大军,像拳头打在棉花上,有力使不出。
“林啸天……”松井一郎咬着牙,“你够狠。宁可牺牲一个连,也要保住主力。宁可当缩头乌龟,也要跟我耗下去。”
“好!既然你想耗,那我就陪你耗!”
“我就不信,你们不用吃饭!不用喝水!不用治伤!”
“传令!封锁线再往里推!见到水源就投毒!见到能吃的野菜就烧!我要把他们饿出来!”
……
与此同时,一线天溶洞。
这里是陈玉兰带着医疗队和重伤员藏身的地方。
条件极其艰苦。
没有阳光,潮湿阴冷。粮食已经快吃完了,每天只能喝稀粥。
“陈医生,二连的伤员又发烧了。”小张跑过来报告。
陈玉兰正在给一个断臂的战士换药,闻言站起身,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她已经两天没怎么吃东西了,把省下来的口粮都给了伤员。
“药呢?还有退烧药吗?”
“没了。最后一颗昨天用了。”
陈玉兰看着那个烧得满脸通红的战士,心急如焚。
“用冷水敷!物理降温!”
她走出溶洞,来到一线天的缝隙处。
外面,阳光刺眼。
她能听到远处偶尔传来的枪声,也能看到远处山头上日军的旗帜。
“啸天……”
陈玉兰望着林啸天活动的方向,心里充满了担忧。
她听说了一连的事,听说赵铁柱牺牲了。
那个憨厚的、总是给她留鸡蛋的汉子,那个背着林啸天突围的硬汉,就这么没了。
她知道林啸天现在心里有多苦。
“一定要撑住啊。”陈玉兰在心里默念,“只要人还在,就有希望。”
突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下方的山道上传来。
陈玉兰警觉地缩回身子,拔出了林啸天给她的那把勃朗宁手枪。
“谁?”她低声喝问。
“嫂子!是我!”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陈玉兰探出头,只见王庚背着一个沉甸甸的袋子,正像猴子一样从悬崖上爬上来。他的脸上全是划痕,衣服也破了。
“王庚?”陈玉兰惊喜地拉了他一把,“你怎么来了?外面全是鬼子!”
“大哥让我来的。”王庚爬上来,把袋子往地上一放,气喘吁吁,“这是大哥昨天夜里带人去鬼子那抢的。两袋大米,还有一箱罐头。让我务必送上来,给伤员吃。”
“那你们呢?”陈玉兰看着王庚干裂的嘴唇,“你们吃什么?”
“我们要打仗,缴获多的是,饿不着。”王庚撒了个谎,其实他们已经在啃树皮了。
“嫂子,大哥让我告诉你。”王庚看着陈玉兰,“铁柱走了,他很难过。但他没垮。他说,只要你这边没事,他就没后顾之忧。”
“他还说……”王庚顿了顿,“让你别省着吃。你要是饿瘦了,他心疼。”
陈玉兰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在这生死存亡的时刻,那个男人心里,依然把她放在最重要的位置。
“告诉他。”陈玉兰擦干眼泪,打开那袋大米,“让他放心。只要我陈玉兰还有一口气,这里的伤员,一个都不会少。”
“还有,让他小心。别为了给我们抢吃的去拼命。”
“知道了嫂子!”王庚敬了个礼,“我得回去了。天黑前得赶回阵地。”
王庚转身要走,又回头看了一眼陈玉兰。
“嫂子,保重。”
“保重。”
看着王庚消失在悬崖下,陈玉兰深吸一口气,提着那袋救命的粮食,走进了溶洞。
外面,虽然是令人窒息的“清乡”和围剿。
但在这里,在这阴暗的溶洞里,爱和希望,依然像那袋大米一样,实实在在,沉甸甸的。
只要心在一起,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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