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兰瓦尼亚永恒黄昏般的天光,透过层层叠叠的迷津幻象与血色锁链的缝隙,吝啬地洒落在布朗城堡内部。
与外界的喧嚣截然不同,城堡中庭此刻呈现出一片诡异的静谧。
庭院中央,一棵高大的树木静静矗立。
它的树干并非寻常的褐色,而是泛着一种如同古老象牙般的温润光泽。
最引人注目的是它的叶片,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粉白色边缘带着细微的银白脉络。无数这样的叶片在无风的空气中微微颤动,散发着微弱而清冷的荧光,远远望去,整棵树如同一朵盛开在黑暗城堡心脏的、巨大而虚幻的花朵。
树下,厚厚的落叶铺满了地面,同样是那种粉白相间的颜色,踩上去松软无声,仿佛积攒了无数个寂静的纪元。
若是洛迦在这里,他一定能认出这颗树和无声歌黑枫林中的那颗花树同属一源。
身披漆黑狰狞铠甲、头盔遮蔽了所有面容的血之王,此刻正静静地站在这棵奇异的花树下。
他微微仰着头,透过面甲的缝隙,凝视着那些在黯淡天光下散发着微光的叶片。
整个庭院,只有叶片极轻微的摩擦声,以及更远处城堡深处隐约传来的、非人的低语或嘶鸣。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带着某种湿滑鳞片摩擦过石板地面的细微声响,从连接中庭的昏暗走廊方向传来。
一个身影,缓缓从阴影中步出。
那是一名身形高挑、穿着简易暗蓝色皮甲的女子。她有着一头如同深海漩涡般的蓝色长发,披散在肩头,发梢似乎还带着未干的水汽。她的面容美丽却冰冷,五官带着非人的精致,一双竖瞳如同最上等的蓝宝石,在昏暗中闪烁着无机质般的光芒。
正是耶梦加得的人类化身形态。
她迈着无声的步伐,走到血之王身侧不远处,同样抬起头,望向那棵花树。她的目光在那粉白的叶片上停留了很久,仿佛在回忆什么极其遥远的事物。
“看来你很喜欢她。”
蓝发女子忽然开口,声音空灵而飘忽,仿佛从深海或古老的梦境中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回响。
血之王没有回头,甚至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面甲下传来一声辨不出情绪的鼻音:“是吗?”
耶梦加得化身的女子,或者说,此刻透过这具躯壳注视着现世的死神蓓冥嘉嘴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你知道我在说谁吗?”她的竖瞳转向血之王那被铠甲覆盖的侧影,语气带着一丝玩味,“我是在说……这棵树。”
血之王沉默了片刻。
他知道,此刻与他对话的,并非那条死亡巨蟒,而是蓓冥嘉本身。
“……很久很久以前,”蓓冥嘉的目光重新落回花树之上,空灵的声音如同在吟诵一段被遗忘的史诗,“我在永恒之河的岸边,种下了一颗种子。”
她的声音里,罕见地透露出属于“回忆”的缥缈情感。
“它慢慢发芽,生长。后来,它的叶片开始飘落,一片,又一片,坠入永恒之河那无始无终的流水之中。”
“那些叶片,顺着河水,飘向了凡世,落入了不同的空间。它们扎根于土地,汲取着凡间的阳光雨露与生灵的信仰……”
她的竖瞳微微眯起,仿佛看到了无数个世界、无数个时代的剪影。
“它们生长,开花,被凡间的生灵发现,崇拜,视为神迹,冠以世界之树、生命之母、初生之树等等神圣的名号。”
她的语气平静,却说出一个足以颠覆精灵信仰根基的事实。
“那些精灵,那些将它们奉若神明的种族,始终都不曾知晓……他们日夜祈祷、视为族群起源与希望象征的神树,其根源,竟源于死亡之河畔,源于我这个被他们恐惧和避讳的……死神。”
血之王依旧静静地听着,面甲下的目光隐在阴影中,无人知晓他此刻在想什么。
蓓冥嘉伸出一只修长、苍白、指甲泛着淡淡蓝色的手,轻轻接住一片从枝头自然飘落的粉白色叶片。叶片在她掌心微微发光,随即如同被水浸透的纸张般,缓缓融化、消失,只留下一丝极其纯净的、介于生与死之间的微弱能量气息。
“我也未曾想到,居然会有人爱上它,把它视作希望与寄托。”
“很有趣,不是吗?”她松开手,任由那丝能量消散在空气中,“我兄长偏偏就不明白,光与暗,生与死,创造与终结……从来都不是那么泾渭分明。就像那条河,就像这棵树,就像……”
“够了。”
一声低吼,骤然打断了死神的呢喃。
血之王猛地转过头,覆盖着面甲的头颅“看向”蓓冥嘉的化身。
“你特意来此……就是为了告诉我,这棵树的种子源自你的河岸?”
他的声音压抑着某种翻腾的情绪,那并非纯粹的愤怒,更像是被触及了某个深藏禁忌的难以言喻的烦躁。
蓓冥嘉微微歪了歪头,冰蓝色的竖瞳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她没有因被打断而恼怒,反而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嘴角那抹极淡的弧度加深了些许。
她向前走了一小步,更近地端详着血之王被铠甲笼罩的身影,空灵的声音带着一丝探究:
“你现在……是谁?”
这个问题没头没尾,却仿佛一记精准的冰锥,刺入了某种无形的屏障。
“一点也不像那个……疯子。” 她补充道,语气平淡,却字字清晰。
血之王的身躯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蓓冥嘉若有所思,竖瞳中倒映着对方铠甲上流动的暗红微光,仿佛在解析着其中蕴含的意志与记忆的碎片。
“原来……升格是如此的……有趣。” 她轻声说道,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某个不在此地的存在感慨。
血之王沉默着。
他当然知道她说的是谁。
涅戈斯,那个疯狂的、偏执的黑暗之主,那个让他从可悲的凡人变成可悲的黑暗生物的源头。
一个疯子。
而他现在……又是谁?
他怀念那个抱着鲁特琴、行走于荒野与城镇之间用歌声记录故事的吟游诗人。
怀念那个下午,与她相处的片刻时光。
那些自由的时刻,那些触动人心的旋律,那些旅途中邂逅又错过的面孔……如今想来,遥远得像是经历了凡人的一场大梦,梦醒了,只剩下这身冰冷的铠甲和无尽的疲惫。
“冒昧问一下,” 蓓冥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纯粹的好奇,仿佛在观察一件新奇的造物,“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名字?
这个问题让血之王,或者说铠甲下的意志陷入了更长久的恍惚。
名字……
那个属于吟游诗人的名字?还是成为血之王后被赋予的称谓?亦或是更久远之前,某个早已湮灭在时光尘埃中的连自己都刻意遗忘的……真名?
记忆的碎片在意识的深海中沉浮,试图拼凑出一个答案。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面甲下才传来一声干涩的回应,带着一丝自嘲般的漠然:
“过了这么久……谁会记得这种小事。”
蓓冥嘉静静地注视着他,冰蓝色的竖瞳仿佛能穿透铠甲,看到那其中挣扎的灵魂。
她没有立刻说话。
中庭里只剩下花树叶片极轻微的沙沙声,以及远处城堡深处细碎的低语。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地、几乎叹息般地笑了笑。
“我希望……不是这样。”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像是一个祝福,又像是一个早已预知的遗憾。
她再次抬起头,望向那棵源自她河岸的花树,粉白的叶片在她眼中映出微弱的光晕。
“你挑选的继承人摆脱了自己的命运,现在看来你无计可施了。”
“而兄长,” 她忽然换了话题,语气恢复了那种空灵而遥远的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即将到来的、无可更改的事实,“很快就会彻底净化你的领域。”
“你……跑不掉了。”
这句话如同最终的判决,冰冷地回荡在寂静的中庭。
血之王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站着,面甲重新转向那棵花树,仿佛要将那虚幻而美丽的光影,刻入这具铠甲冰冷的记忆深处。
跑不掉了吗?
或许吧。
但有些事情,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在种子落入河岸、叶片开始飘零、诗人抱起鲁特琴、疯子开始呓语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血之王静静地站在原地,漆黑铠甲在花树散发的微光下,流淌着暗沉的金属光泽。
过了许久,面甲下才传来一声低沉、缓慢,却异常清晰的回应:
“跑不掉……便不跑。”
他的声音依旧带着金属的质感,但其中那股混乱的波动似乎沉淀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决绝的平静。
“我会在……这一切都结束前。”
他微微停顿,仿佛每一个字都需要从记忆的尘埃或灵魂的废墟中费力拾起、擦拭,然后郑重地摆放出来。
“做完……我最想做的事。”
“你要的……”他的面甲似乎转向蓓冥嘉的化身,那无形的目光落在她冰蓝色的竖瞳上,“……我也会给你。”
这句承诺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这是一个跨越了漫长时光、涉及生死权柄的约定。
也正是因为这个约定,蓓冥嘉才愿意帮助他达成心愿。
蓓冥嘉那双如同永恒冰湖般的竖瞳,静静地凝视着血之王。
她没有立刻回应,仿佛在品味他话语中蕴含的复杂意味。
那属于“诗人”的残存执念?居然能强到影响神格。
半晌,她那空灵绝美的脸上,嘴角缓缓弯起一个奇异神采的弧度。
那并非嘲讽,也非欣慰,更像是一种洞悉了某种深刻悖论与宿命交织后,产生的、纯粹属于神只的……兴味与慨叹。
“原来……”她轻声开口,声音如同风吹过古老风铃的余韵,“升格之后的神……也会被人性……如此左右。”
她的目光扫过血之王那身象征毁灭与统治的铠甲,仿佛能穿透它,看到其中那颗仍在为某个“最想做的事”而跳动的、混合了人性余烬与神性权柄的复杂核心。
“真是……有趣极了。”
她没有再深入这个话题,仿佛这最后的观察,已为这场跨越界域的会面画下了注脚。
她转过身,冰蓝色的长发在几乎不存在的空气中划过一道幽微的弧光,准备离开这寂静的中庭,回归那流淌着亡者记忆的永恒之河。
然而,就在她即将重新步入阴影走廊的前一刻,她脚步微顿,侧过头,用那空灵飘忽的声音,留下了最后的话语:
“那两个孩子……”
她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情感,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创造者”或“眷顾者”的天然权威。
“是我兄长罪行的见证,亦是王国最后的余烬。”
摧毁崇信死亡与轮回,追随蓓冥嘉的古王国的灾难,并非天灾,而是神怒。
古王国的信仰不可避免地与涅戈斯的领域交织在一起,从而迎来了毁灭,出于古老的契约,蓓冥嘉违背了兄长的意志,庇护了一小部分遗民,这也使得兄妹的间隙愈深。
“我不希望她们……无意义地死在这里。”
这句话,既像是随口的提醒,又像是一句分量极重的嘱托。
然后,不等任何回应,蓓冥嘉的化身便彻底融入了走廊的阴影之中,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中庭里,那棵静静散发着粉白微光的花树,以及树下那具沉默伫立的漆黑铠甲。
血之王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如同化作了另一棵黑色的、扎根于绝望与执念中的树。
他面甲下的目光,穿透庭院,仿佛看到了城堡之外,那无数汇聚而来的、燃烧着最后勇气与仇恨的渺小光点。
跑不掉……
那就不跑。
在终局降临之前,做完那件……最重要的事。
为了她。
也为了……彻底斩断这纠缠了无数岁月、疯狂而悲哀的宿命之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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