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夜晚带着一丝凉意，珀斯王宫的书房内烛火摇曳，威尔刚刚用朱笔在内阁呈送的最后一份文件上批下“准，着户司与地方核实荒地确数后施行”的字样，那是关于鼓励开垦南部洪泛区后淤积出的新生荒地的税收优惠细则。
他放下笔，笔杆与砚台边缘轻轻磕碰，发出细微的清脆声响。他向后靠在高背椅里，抬起手用拇指和食指用力揉了揉两侧微微发胀的太阳穴，长时间的凝神审阅让眼睛也有些干涩。窗外一片寂静，只有夜间巡逻的格伦莫尔卫队士兵皮靴踏在石板路上发出的、规律而令人安心的嚓嚓声。
几乎就在他放下笔、身体后仰的同一刹那，书房内光线最微弱的一角，那排靠近内侧、摆放着历年《北境法令》汇编和地理志的书架旁，一片原本稳定的阴影极其轻微地荡漾了一下。没有声音，没有气流的变化，卡勒姆的身影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从那片阴影中析出，仿佛他本就是黑暗的一部分。
他依旧穿着那身毫不起眼的深灰色紧身衣和软底靴，面容在跳跃的烛光下半明半暗，平静得像一块深潭底的石头，唯有那双眼睛，在看向威尔时，才映出两点烛火的光，显得格外深邃幽暗。
“陛下。”他微微躬身，声音低沉。
威尔对此早已习以为常，甚至连眼皮都没多抬一下。他保持着放松的姿势，只抬手指了指书案对面一张为偶尔觐见的臣子准备的硬木椅子：“坐，这么晚过来，北风又带来了什么不那么令人愉快的消息？”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了然的疲惫，但更多的是冷静的询问。
卡勒姆没有依言坐下，依旧保持着微微躬身、随时准备聆听或汇报的姿态，这是他一贯的习惯。他的语气平稳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甚至有些枯燥的日常事务：“阴影确认，以老罗伯特·布鲁斯为首，联合了阿索尔伯爵等三到四个南方旧族，近期通过他们在邓巴郡沿海安排的、表面经营渔业和少量走私的代理人，与英格兰方面恢复了接触，接触频率在过去半个月内增加了两次。”
威尔端起手边的温水喝了一口，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是挑了挑眉：“哦？这次是谁牵的线？还是那个躲在约克郡、像地鼠一样的所谓‘苏格兰事务顾问’？”
“是。接触方式很隐秘，利用的是往返于邓巴郡与英格兰诺森伯兰郡之间的一条走私毛皮和海盐的旧通道。传递的信息使用了双层加密，我们的人设法截获并复制了一份密信内容。”
卡勒姆的汇报简洁、精准，“初步破译后的核心内容，主要是抱怨王国新政，尤其是科举取士和军功授爵制度，对其家族特权和地方影响力的‘无情侵蚀’。信中充斥着‘传统崩坏’、‘血脉价值遭践踏’、‘奸佞环绕君王’等字眼。此外，他们以隐晦的措辞，试探性地询问，倘若苏格兰内部因‘君王受蒙蔽、国策失当’而出现‘重大变故’或‘动荡’时，英格兰方面能够、以及愿意提供何种性质的‘支持’或‘理解’。”他略作停顿，补充道，“信中没有提及任何具体人名或计划，措辞留有充分余地。”
威尔听完，嘴角甚至勾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弧度，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布鲁斯……终究还是不甘心啊。”他轻声道，语气里听不出愤怒，更像是一种洞悉后的了然，“也难怪，眼看着权力从指缝中流走，眼看着那些他们曾经瞧不起的人一步步登上舞台，总有人会幻想借助外力扳回一局，老一套了。”
他转过身，烛光重新照亮他的脸庞，目光平静地看向如同阴影一部分的卡勒姆：“他们具体想要什么支持？金币？武器铠甲？还是希望长腿爱德华直接陈兵边境，给他们壮胆，甚至亲自下场？”
“从目前截获的密信内容分析，他们语焉不详，更多的是情绪宣泄和模糊的试探，抱怨远多于具体诉求。加密方式虽然复杂，但接头和传递过程显示他们非常谨慎，甚至有些……犹豫和恐惧。阴影评估，目前尚处于初步接触、互相试探和建立联系的阶段，远未形成任何具体的行动计划或联盟条款。更像是在……”他寻找着合适的词汇，“留一条他们认为可能的后路，或者仅仅是向一个可能愿意倾听的对象，发泄他们无处安放的强烈不满。他们既想获得承诺，又极度害怕留下把柄。”
威尔点了点头 这种情况在他决定推行如此深刻的改革时，就已经预料到了。旧势力的反扑永远不会停止，形式或许不同，但本质不变。不同的是，现在的他，和当初刚作为护国公时相比，地位更加稳固，力量更加强大。
“继续监视，掌握他们的联络渠道和具体人员即可。”威尔下达了指令，语气轻松得像是在吩咐明天天气不错，“不必打草惊蛇，也不必过度反应，几条躲在阴沟里抱怨的泥鳅，翻不起大浪。只要他们不敢真地举起叛旗，就让他们在阴影里嘀咕去吧。”
他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我们的重心，是内部的建设，是军队的提升，是民心的凝聚。当格伦莫尔的工坊日夜不停地锻造出更多的米兰甲和弩炮，当王家学院培养出更多忠于王事的官吏，当军功爵激励下的士兵嗷嗷求战，当南方的百姓因为高效的赈济而心向珀斯……这些阴沟里的伎俩，不过是几声蚊蚋之鸣，徒惹人烦，却伤不了筋骨。”
卡勒姆鞠了一躬：“明白，阴影会像影子本身一样盯死他们。确保他们的一举一动，每一次密会，每一封信件，每一个异常的资金流动，都在掌控之中。他们不会有机会，在不被知晓的情况下，做成任何实质性的事情。”
“嗯，”威尔似乎对卡勒姆的回答很满意，他挥了挥手，示意汇报可以结束，“去吧，保持静默，保持警惕。”就在卡勒姆的身影即将再次融入黑暗前，威尔又补充了一句，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另外，以枢密院日常简报的形式，提醒一下阿德里安元帅。边境地区，尤其是东南和西南方向的日常巡逻和侦察力度，可以‘常规性’地适当加强。既是锻炼部队，熟悉地形，也是给南方那位‘长腿’陛下提个醒，告诉他，苏格兰的刀，一直磨得很利，眼睛也一直睁得很大，任何不该有的风吹草动，我们都会第一时间察觉。”
卡勒姆的身影再次融入阴影，悄无声息地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书房内恢复了宁静，威尔独自站在窗前，眼神幽远，旧贵族的残余势力与英格兰的勾结，在他心中并未引起太大的波澜。这就像身体康复过程中偶尔会感受到的、来自旧伤处的隐痛，提醒着隐患的存在，却已无法影响总体的健康和大局的走向。
他的王国，正在按照他的意志，脱胎换骨。些许阴风，吹不熄那已然燎原的“火与铁”之势。他甚至有些期待，这些不甘心的旧贵族，以及他们背后的爱德华，还能玩出什么新花样。在绝对的力量和逐渐稳固的新秩序面前，任何阴谋，都显得苍白而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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