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旧贵族之间那道无形的裂痕，威尔看得一清二楚，不过他知道纯粹的压制只会积蓄更深的不满，而一味的安抚则会削弱改革的锋芒。帝王之术，在于平衡，在于引导，在于让所有的力量，无论情愿与否，最终都不得不沿着他所规划的轨道前行。
于是，在枢密院与内阁高效运转、军功爵初步立威之后，威尔开始了一系列精密的微操。
对于像那位在农政司任职、表现勤勉的男爵，以及被任命为南方边境巡查使、在协调防务上还算尽力的伯爵这类“合作者”，威尔不吝给予肯定。他在一次已经越来越少的御前会议上，公开表彰了他们在各自岗位上的贡献，并赐下了一些不涉及核心权力、却足够体面的赏赐。
或许是几件精美的弗兰德斯挂毯，或许是某个无关紧要的荣誉头衔，这既是对他们个人的安抚，也是做给其他观望的旧贵族看：顺从新政，配合王权，依然有路可走，有利可图。
然而，对于暗地里依旧牢骚满腹、甚至被阴影侦测到有轻微消极抵制行为的顽固派，威尔的手段则凌厉依旧，只不过他没有再掀起腥风血雨的大狱，而是采用了更精准的打击。
一位在地方上试图阻挠新税制推行、阳奉阴违的男爵，被度支署艾伦·莫顿以确凿的账目问题为由，罚以重金，并削减了其来年的一部分王室配给物资额度。另一位在军中倚老卖老、对新晋的军功爵士冷嘲热讽的贵族军官，被阿德里安毫不犹豫地调离了主力部队，派往某个偏僻的边境哨所。这些举措不伤筋动骨，却足以让所有人心生寒意，明白国王的耳目无处不在，对抗的代价清晰而即时。
夜深人静，威尔独处於书房，墙上悬挂着愈发详尽的苏格兰与英格兰地图，桌案上则铺着几张他亲手绘制的、带有明显现代色彩的机构架构图和数据表格。炭笔在一旁，还有几张写满了只有他自己能完全看懂的符号和简略中文的草稿。
他的目光越过眼前的地图，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石墙与流逝的时间。科举打破知识垄断，军功爵重塑武力忠诚，中央集权收拢地方权力……这些手段，在这个时代的中世纪欧洲，无疑是惊世骇俗的，是在挑战延续了数百年的、以封建契约、血缘纽带和教会神权为基石的旧秩序。
他几乎可以预见，当这些制度在苏格兰完全铺开并显现出强大效力，当苏格兰以一种摒弃门第、唯重实效的崭新面貌崛起于不列颠北部时，将会引起何等巨大的恐慌和反弹。
“六国伐秦……”他低声用中文念出了这个遥远的典故，嘴角勾起一丝冷峻而自信的弧度。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走的是一条类似“变法图强”却更为彻底的道路，未来极有可能引来整个欧洲旧秩序维护者的敌视、诋毁乃至联合围剿。
长腿爱德华和他代表的英格兰封建主贵族集团，绝不会坐视一个真正统一的、内部凝聚力空前强大的苏格兰出现；教廷的态度也可能因他不断削弱世俗贵族而变得暧昧甚至转向敌对，因为其中很多是教会土地的重要捐赠者和保护者；甚至那些欧陆上的王国，如法兰西、神圣罗马帝国的大小诸侯，也可能因为恐惧这种“平民崛起、王权至上”、“唯才是举”的模式蔓延，动摇他们自身的统治根基，而或明或暗地联合起来施压、孤立乃至干预。
“那又如何？”威尔心中毫无畏惧，反而涌起一股开创历史、正面挑战整个旧时代的豪情。
“秦虽二世而亡，非商鞅变法、秦制之罪，乃执行苛暴、滥用民力、后继之君无能之过。”他冷静地剖析着历史教训，“况且，我并非只有秦路可走，更不会重蹈其覆辙。”
他拥有的，是超越千年的智慧积淀与历史视野。他知道秦朝严刑峻法、过度榨取的弊端，也知道后世汉唐如何外儒内法、融合霸道与王道，如何用科举制平衡社会阶层、吸纳精英。
他知道宋明如何以文御武、又如何因过度中央集权而导致官僚系统僵化、国防孱弱；更知道近代民族国家机器是如何通过行政、法律、教育乃至文化认同构建起来的。
他不会像秦始皇那样只知猛火攻坚、不知涵养，他会懂得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懂得制度需要配套，权力需要制衡，人心需要引导与凝聚。
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越发清晰：除了制度，还需要一种更根本的、超越封建领主个人效忠的粘合剂，来凝聚这个正在被重塑的国家。他想到了“民族”，或者说，一种基于共同土地、语言、历史和未来命运的“苏格兰人”认同。这将是抵御外部干涉、消解内部封建割据遗毒、团结新兴阶层与部分开明旧贵族的强大思想武器。
具体如何构建？他思绪飞快流转：
“军功爵可激励战场悍勇，亦需文教以定民心、塑认同；科举可打破门第垄断，选拔实务人才，亦需在其中灌输忠于苏格兰共同体而非个别领主之念；中央集权可收雷霆之效，整合资源，亦需法治以框定权力边界，保障新兴阶层权益，使之人人觉得与国家休戚相关。”
“格伦莫尔学院，乃至未来要在各地推广的官学，不仅要教算术、律法、工政，更要编纂统一的苏格兰历史教材。从古老的皮克特人传说，到抗击维京人的故事，再到我威尔领导人民抵抗英格兰侵略的‘光辉传统’……强调‘我们苏格兰人’与南方‘他们英格兰人’的不同与对立。此为‘教化’，亦是塑造共同记忆与敌人。”
“《北境法令》需不断完善，形成清晰、统一的王国法律体系，取代各地贵族的‘习惯法’，让无论出身何地的平民和新兴官吏，都明确知晓自己是受同一套王国律法保护与约束的‘王臣’，而非某个领主的‘私产’。法律，是构建国家认同的重要框架。”
“文化上，鼓励乃至资助用苏格兰方言而非拉丁文或过于接近南方的语言创作诗歌、编年史、戏剧，歌颂苏格兰的英雄、山河与独立精神。甚至……可以考虑设计一面独特的旗帜，一种代表整个苏格兰的徽记，让军队和百姓在视觉上有共同的象征。” 他想到了未来苏格兰的旗帜与徽章，这可以作为强有力的象征符号。
“至于教会……”威尔眼神微眯，“不过度刺激，但也要潜移默化，支持像贝尔大主教这样识时务的教会人士，鼓励他们将‘忠于上帝’与‘忠于上帝庇佑下的苏格兰王国与国王’进行结合。未来的主教任命，必须考虑其对王国政策的支持度。”
他的布局，远比表面上看起来的科举取士、军功授爵更加深远和系统。他不仅仅是在建立一个行政效率更高、军事更强的王国，更是在尝试铸造一个拥有全新认同、能够持续运转、不断自我更新、并能有效抵御内外风暴的全新体制。
他深知道路漫长且险阻重重，甚至可能在自己有生之年都无法完全实现所有构想，但他必须打下最坚实的基础，埋下这些关键的种子，并确保继承者能够理解、继承并延续这条道路。
“哪怕真有‘六国伐秦’之日，”威尔的目光重新聚焦于苏格兰的地图，最终落在南方的英格兰疆域上，眼神锐利如刀，仿佛已看到未来可能组成的、以英格兰为首的“反苏格兰新体制同盟”。
“那便战！用更高效的动员，更统一的意志，更先进的战法，以及……‘保卫我们苏格兰人的土地与自由’这面旗帜下凝聚起来的力量，去碾碎一切旧时代的顽石！最终的胜利者，只会是吸纳了更先进制度、凝聚了更强大认同、代表了更新生力量的……新‘秦’！”
他收敛心绪，拿起朱笔，开始批阅内阁呈送来的、关于在几个新收复郡试行《王国税赋暂行条例》修正案的票拟。眼前的平衡是手段，远方的风暴是挑战，而他将一步步，坚定不移地走下去，用他的方式，重塑这片土地的未来。任何阻挡在这条路上的，无论是内部的旧贵族，还是外部的强敌，都将在“火与铁”的洪流面前，被碾得粉碎。他有这个信心，更有这个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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