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特灵大营那场震动全军的册封仪式余波未平，其引发的涟漪迅速扩散至珀斯的政治中心。威尔刻意将这次册封营造得公开而隆重，其效果立竿见影，但也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冷水，在另一个圈层里激起了更加剧烈、却更为隐秘的反应。
在珀斯，一场由某位老牌伯爵举办的、原本寻常的晚宴，气氛却显得格外微妙。
宽敞的宴会厅内，数十支牛油蜡烛在镀银烛台上燃烧，将悬挂的织锦壁毯和宾客们华美的丝绸、天鹅绒服饰映照得一片辉煌。银质餐具与水晶酒杯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香气与名贵香料的味道。然而若细心观察，便能发现宾客们无形中分成了两个圈子，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线横亘其间。
一边是以老罗伯特·布鲁斯、阿索尔伯爵等人为核心的传统血统贵族，他们聚集在靠近壁炉和主桌的位置，手持精致的威尼斯玻璃杯或家传的银质高脚杯，品尝着窖藏多年的法兰西葡萄酒，言谈举止依旧保持着世代积累的从容与矜持，但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难以驱散的阴霾，他们的谈话声音不高，却字字沉重，眼神不时瞟向大厅的另一侧。
“听说了吗？斯特灵那边，闹得可真够欢腾。”一位留着精心修剪的山羊胡的男爵抿了一口酒，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那个叫什么马克莱的……对，一个弩手，据说因为射杀了几个英格兰弓手，就被封了‘武骑尉’？呵呵，武骑尉……什么时候，我苏格兰的爵位如此廉价了？”
“何止！”旁边一人接口，声音压抑着不满，“还有那个脸上带疤的加文，不过是个莽夫！还有那个丢了一只胳膊的老兵……陛下这是要把军队变成农夫和工匠的集市吗？只要拎着草叉和锄头立点功劳，就能登堂入室？”
阿索尔伯爵阴沉着脸，一直没怎么说话，此刻重重地将手中的银杯顿在铺着亚麻桌布的长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酒液都溅出了几滴。
他想起了自己那个被处决的远亲德拉蒙德，又想到如今这些因为战场厮杀就能获得爵位、将来可能与自己家族子弟平起平坐甚至产生竞争的“泥腿子”，胸口一阵憋闷与烦恶。“同席？”他冷哼一声，声音嘶哑，“只怕再过些时日，就不止是同席了。”
老罗伯特·布鲁斯则显得更为沉静，他并未参与那些具体的嘲讽，只是轻轻晃动着杯中深红色的酒液，仿佛在专注地欣赏其挂壁的色泽，又像是在透过这液体思考着什么。
等到周围几人的议论稍歇，他才缓缓开口道：“陛下……这是在重塑规则，用那些泥腿子的忠诚和血勇，来替代我们这些古老家族的……嗯，‘不可靠’。”他话语平淡，却点破了威尔此举最核心的意图，用新血稀释旧血，用基于功绩的忠诚取代基于血缘的、可能动摇的效忠。
与他们这边的低沉压抑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宴会厅另一侧几个略显拘谨、却意气风发的身影。他们正是刚刚受封、被威尔特意邀请来参加此类社交活动以融入贵族圈的新晋军功贵族代表，加文也在其中，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但仍能看出赶制痕迹的礼服，胸膛上那枚“武骑尉”徽章被他擦拭得锃亮，在烛光下格外醒目。
他们聚在一起，谈论的依旧是战场，是功勋，但语气中充满了自豪与对未来的憧憬。
“加文爵士，听说陛下赏赐你的年金，足够在珀斯买下一处不错的宅子了？”一个同样新晋的、原为小队长的爵士羡慕地问道。
加文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激动，但眼中的光彩却掩藏不住：“是啊！我打算把乡下的老娘接来！她辛苦了一辈子，该享福了！这一切，都是陛下恩赐，都是凭咱们在法莱奇拼杀出来的！”
他的话引起了周围几人的共鸣。
“没错！没有陛下，没有这军功爵，咱们现在可能还在泥地里刨食，或者不知道死在哪个角落了！”
“以后更要好好为陛下效力！这爵位，这荣耀，得对得起它！”
他们的忠诚纯粹而炽热，直接指向赋予他们一切的国王威尔。他们或许还不懂复杂的宫廷礼仪，言行举止还带着行伍的粗豪，但那份发自内心的感激与效死之心，却让另一边的老贵族们感到刺眼又……隐隐不安。
两个圈子之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墙壁，偶尔有目光交汇，老贵族们往往报以礼貌却疏离的微微颔首，或是干脆移开视线，仿佛不愿与这些“幸进之辈”为伍。而新贵们则敏感地察觉到了这种排斥，但他们并不十分在意，他们的荣耀和未来系于国王，而非这些古老家族的脸色。
宴会中途，年轻的小罗伯特·布鲁斯穿梭于两个圈子之间。他在老牌贵族那边是备受瞩目的继承人，在新晋军功贵族这边则是并肩作战过的“自己人”。
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割裂感，父亲那边的忧虑和不满是真实的，而加文这些人的忠诚和兴奋同样真实。他心中复杂，既理解父亲对传统秩序被打破的忧心，又无法否认这些新晋同僚们用鲜血换来的功绩和国王此举对军队士气的巨大提升。
这场宴会，如同苏格兰王国现状的一个缩影，一边是醇厚却可能逐渐变质的“旧酒”，一边是烈性而充满活力的“新爵”。旧酒们固守着传承的杯盏，对新爵的“粗劣”与“僭越”充满了鄙夷与忧虑；而新爵们则捧着国王新赐的酒杯，满怀信心地要在这片土地上畅饮属于自己的荣耀。
威尔虽然没有出席这场宴会，但卡勒姆的“北境阴影”早已将宴会上的一切细节呈报于他。他听着汇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忠诚需要奖励来巩固，隔阂需要时间来消磨，或者……用更大的功绩和利益来强行弥合。
新旧贵族之间的这道裂痕，在他有意为之的推动下，已然清晰可见。而这正是他打破旧有权力结构，构建以自己为绝对核心的新秩序过程中，必然要经历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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