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瘫在阵法中央,脊梁骨都塌了,手脚软沓沓垂着。
先前被旧事撞得瞪圆的眼,这会儿半眯着,眼白上的红丝慢慢淡了,只瞳孔蒙着层浑气,连光都透不进。
阵里的气都凝住了,连浮尘都悬在半空不动。
就在这时,它脸上那张皮动了。
那张“美人皮”早烂透了,边角卷着,黏在脸上跟块发皱的旧绸子似的。
先是边儿上泛了白,跟着就化了,一缕一缕的光屑从下巴开始掉,没声儿也没热气,飘到半空就散成更细的粉末。
地下染池的墙轻轻一颤。
几十张挂着的皮一齐动了,铁钩被扯得咯吱响,铺在锦缎上的也掀了起来,一张接一张往阵法中央飘。
它们擦过石壁,带起些微尘土,在琉璃头顶转着圈儿。
这些皮是琉璃攒了百年的宝贝。
有的还带着脂粉香,有的眉骨处裂着细缝,全是它从各处女子身上取来的。
如今这些皮都往下跌,不是被扯掉的,是自己滑下来的,跟晒透的蛇蜕似的,轻轻一碰就离了身。
每张皮落的时候都顿一下。
昏油灯照着,能看清眉峰的样子,嘴角的痣,还有眼角的细纹。
下一刻这些轮廓就淡了,先从鼻子化起,再到嘴唇,最后整个变成光。
光丝有长有短,颜色也不一,有的偏粉有的偏白,飘起来时动作极轻,落地前碎成光点,簌簌往下掉,落满琉璃的肩头,又滑下去堆在脚边。
光屑落尽时,阵中央空了片刻。
原来那身华丽锦袍是挂在皮上的,皮没了,袍子就塌下来,堆成一团深色的布。
布底下,缩着个小东西。
是只狸猫,比院墙上的家猫大不了多少。
毛是灰褐色的,掺着灰黑纹路,沾了泥和草屑,几缕毛拧在一处,结成了硬疙瘩。
它脸上有道疤,从左眼角划到右嘴角,老伤翻着肉色,把半边脸扯得有些歪,眼睛也被挤得小了些。
它缩成一团,爪子收在肚子底下,尾巴绕着后腿。
浑身抖得厉害,连骨头都在动,脑袋埋得死死的,只留两只眼露在外头。
眼珠湿汪汪的,映着外头的灯火,一下下眨着,先看北忘,又慌忙移开,再看向南灵,喉咙里发出细细的哼声,跟被踩了尾巴的小猫崽似的。
北忘站在阵外,手按在剑柄上,指节原先攥得死紧,这会儿慢慢松了。
他盯着那道疤,盯着狸猫发抖的耳朵,盯着它爪子下踩扁的光屑。
先前涌上来的火气,像被阵里的风刮过,一点一点散了。
他弯下腰,视线跟狸猫齐平。
这小东西实在不好看,疤是丑的,毛是脏的,抖起来模样也恓惶。
可他看着看着,心里头忽然沉了沉。
这不是好看不好看的事。
是这东西把自个儿藏了一百年,用旁人的皮裹着,连喘气都要挑着体面的样子。
如今皮没了,它露出来的不光是疤和脏毛,还有里头藏着的根儿——怕人看,怕人嫌,怕就这么露着,连个躲处都没有。
它抖得越凶,那点怕就越清楚,跟写在脸上似的,一笔一划都扎眼。
南灵站在北忘旁边,眼神平淡淡的,没什么神色。
她看着地上的布,看着四处散落的光点,又看向那只狸猫。
她指尖微微动了动,没抬起来,只贴着裤缝轻轻碾了下。
心里头把事儿过了一遍,比先前应对妖怪时还要快。
全是关于琉璃的——它换皮的勤劲儿,换完总对着镜子摸脸的模样,问起容貌就拔高了声气,想起旧事时捂着脸哭,还有如今缩在地上的样子。
这些事儿在她心里串了起来。
她慢慢想明白了:它不是要好看,是怕自个儿这模样活不下去。
把旁人的脸贴在身上,是想让旁人看那些脸,别瞧见底下的它。
如今它自个儿瞧见了自个儿,没挨揍也没被杀,就这么露在光里。
那些贴脸的理由,忽然就站不住脚了。
这个念头定下来的工夫,南灵的目光移了。
从狸猫身上挪到自个儿手上,那手垂在身侧,指节分明,摸着冰凉。
她抬手,指尖往脸上凑。
动作慢得很,指尖离脸还有半寸就顿住了,再落下时,轻轻贴在颧骨上。
皮下的骨头硬邦邦的,没半点温度,跟她摸过的石头一个样。
北忘见过她这张脸许多回了。
柳荫镇的破庙里,他举着火把照她,她脸上沾着灰;
鬼市的巷子里,她被人撞了下,侧脸蹭了墙灰;
如今暖雾镇的阵外,灯照着她的脸,还是没什么表情。
他从没说过啥,目光落在她脸上时,总像要穿过去似的,看她攥紧的拳头,看她皱着的眉,看她盯着东西时认真的样子。
就像方才看那狸猫,没盯着疤看,看的是疤底下藏着的慌。
南灵的指尖在脸上滑了下,从颧骨到下巴。
她眼神还是淡淡的,但眼底深处,有极细的光闪了闪。
这张脸于她,不过是个能在镇上走动、能跟人搭话的模样罢了。
她从没琢磨过好看不好看,就像没琢磨过自个儿的手好不好看一样。
可如今不一样了。
指尖的触感清清楚楚,北忘的目光也明明白白。
狸猫缩在地上的模样,还有那些化成灰的皮,在她心里叠在了一处。
她的气顿了顿,不是故意的,是身子自个儿停的。
那些串起来的念头里,忽然多了些别的,说不清楚是什么,像水里的草,轻轻晃着,缠上了思绪。
阵里的狸猫还在抖,北忘的手垂在身侧,没再碰剑柄。
南灵的指尖仍贴在脸上,空气里的光屑全落定了,铺在地上跟层薄霜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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