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缩在困阵的光晕里,那光渐渐暗了,它浑身止不住地抖。
那些借来的“美人皮”化作光屑飘散开,它身上的妖气也跟着淡了、散了。
先前那妖气浓得很,混着脂粉香,还裹着一股死心眼的执拗。
它修了百年道行,多半都拴在这股执拗上——非要一张挑不出错的脸蛋。
如今这股执拗一破,它的修行根基也跟着晃了。
它此刻虚得厉害,连刚开灵智的小妖都比不上。
但它不疯癫了,也不哭闹了,就那么呆呆坐着,眼神空茫,又带着几分捡回性命的木讷。
偶尔抬眼,那双湿淋淋的眼睛飞快扫过阵外的北忘和南灵,立马又低了下去。
北忘收了困阵,土黄色的光晕像流水般渗进泥土,没了踪影。
琉璃被这动静惊着,抖得更凶,却没敢逃,只把身子缩得更紧了些。
南灵往前挪了几步,凭着感觉扫过地上的光屑。
那些不是实物,是琉璃硬从别的女子身上剥来的——不是脸皮,是脸上最鲜活的那股气、那份神韵。
如今琉璃的执拗散了,妖力也弱了,这些被攥着的气没了依托,正慢慢飘走,要归回天地间去。
若是没人管,那些女子倒不会丢了性命,脸面也还在,只是瞧着总像“差了点意思”。
眼神会发暗,脸色也灰扑扑的,笑起来没半分活气,好比丢了魂里最亮的那丝劲儿。日子久了,怕是连心性都会受些影响。
南灵抬手,掌心朝上,一股极淡的寒气从她掌心散出。
这寒气里带着种规矩,能引着东西归位,轻轻拂过那些快散的光屑。
那些光屑像是被吸住,又像是被安抚住,都往她掌心聚。
聚成一团软乎乎的光晕,颜色还在不停变。
光晕里,能瞧见几十张模糊的女子脸面一闪而过,都透着股松快劲儿。
南灵闭了眼,空茫的眸子被遮住。
她的感知像张细网,以她为中心,悄悄笼住了整个暖雾镇。
那些曾被琉璃缠上、身上留着点淡浅痕迹的女子气息,好比黑夜里的点点灯火,在她感知里一一显了形。
她先寻着了第一个去处。
掌心那团光晕里,分出一缕极细的光,刚好和某个睡熟女子的气息合得上。
南灵指尖一弹,那缕光就像归巢的夜鸟,悄没声地穿过屋顶、墙壁,钻进了那女子的眉心。
睡熟的女子低低哼了一声,翻了个身。
她原本苍白的脸,在没人看见的夜里,像被一层淡暖的光拂过,眉头舒展开,呼吸也沉实安稳了许多。
一个,又一个。
南灵的动作又稳又准,好比最巧的工匠在补器物。
每一缕光都送回了该去的地方。这不是治身上的伤,反倒像是在魂魄上做了回“物归原主”,把那些被硬拿去的活气与神采,重新放回该在的地方。
这活儿足足忙了半个时辰。
等掌心最后一点光晕散了,南灵才慢慢睁眼。
她脸色更白了些,这般精细的活儿,对她还没好全的身子也是种损耗。
但她没说什么,只静静收回了手。
她转头,看向地上还在抖的小狸猫。
琉璃像是察觉到什么,抬起头,湿眼睛看看南灵,又瞧瞧镇子方向,眼神里闪过一丝懵懂的明白,很快又被更深的茫然盖了过去。
它如今妖力去了大半,灵智也损了不少,和寻常野物差不离,连化形都做不到,只能是这副小狸猫的模样,弱得很。
天快亮时,暖雾镇边上,那户靠缝补浆洗过活的独居老婆婆家后院,柴堆旁的破筐里,多了只缩着的小狸猫。
老婆婆起得早,瞧见筐里的小东西时,它正往筐角躲,眼睛睁得溜圆,满是惧色。
老婆婆心善,见它又瘦又小,身上还有旧伤,叹了口气没赶它。
转身进屋端来半碗剩菜,兑了些温水,放在筐边。
“不知是哪家丢的,还是从山里跑下来的。”她轻声念叨,“造孽哟,脸上还有疤,定是受了不少苦。”
她伸手想去摸它,小狸猫本能地缩了缩,却没躲开。
老婆婆的手糙得很,却暖,轻轻落在它没光泽的毛上,一下下顺着。
“莫怕,莫怕。”老婆婆眼睛浑了,瞧着却慈和。
她盯着小狸猫的脸看了会儿,目光落在它湿淋淋的眼睛上,忽然笑了,用本地软乎乎的调子说:“仔细瞧瞧,这小东西,眼睛生得真好,亮闪闪的,像对琉璃珠子。”
破筐里的小狸猫猛地一僵。
它湿着眼睛,呆呆望着老婆婆满是皱纹的脸。
“眼睛亮闪闪的,像对琉璃珠子”——这话撞进它混沌的脑子里,像过了百年那么远,又像就响在耳边。
没有惊惧,没有嫌恶,没人逼它要长成什么样。
只是一句实打实的好话,夸的是它如今这副真模样。
它慢慢凑过去,用脑袋轻轻蹭了蹭老婆婆的手。
随后像是耗尽了力气,又像是寻着了落脚处,松了紧绷的身子,乖乖缩起来,把脑袋搁在老婆婆膝头,闭了眼。
这回没有慌乱,没有焦躁,也不想着要什么好看的脸面。
只余下一种安稳,是它忘了许多年的滋味。
镇外山坡上,北忘站在那儿,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晨风吹着他的衣角,他望着筐里的小狸猫,瞧着老婆婆摩挲它的脑袋,嘴里还在絮絮叨叨。
“它寻了百年。”北忘声音沉,带着几分叹惋,“抢了那么多副脸面,试了一次又一次,把自己弄得人不人、妖不妖。到最后,寻着的不过是……”
他顿了顿,望向远处渐渐亮起来的天色。
“不过是变回本相,在一个不认得它的老人膝头,听一句和当年差不多的话,歇上片刻。”
南灵站在他身旁,空茫的眸子也朝着镇子方向。
她没说话,眼底深处,有微光悄悄流转。
琉璃这百年的路,从最初的纯粹,到后来的疯魔,再到如今的安稳,都被她记在了心里,成了又一个关于“执拗”“本真”与“归宿”的印证。
风里带着晨露的潮气,山坡上静悄悄的。
远处镇子的炊烟慢慢升起来,破筐里的小狸猫,在老婆婆膝头睡得越发沉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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