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场木杆上挂着的一百三十六颗人头,在寒风里摇摇晃晃,成了整个衡州士族都看得见的警告。李家宗祠里流的血,更是谁也洗不掉。
所以,当欧阳询用巡按御史的名义,在这座刚被清洗过的府衙里摆酒,邀请衡州、邵州所有有头有脸的士绅豪强时,没人敢不来。
府衙后堂,原本是衡州刺史招待客人的雅致地方,现在布置得异常简单,甚至有点寒酸。没有歌姬舞女,没有山珍海味,只有一排排简单的桌案。案上摆着粗陶碗碟,装着四菜一汤:一碟咸鱼,一盘腊肉,一碗青菜,一盆豆腐,还有一瓦罐能暖身的米酒。
这就是大汉汉王的国宴标准,也算给了这群平日里吃香喝辣的士绅们一个下马威。
近百名各地来的士绅豪强,穿着他们最华丽的袍子,坐在桌案后面,却一个个浑身不自在。他们不敢大声说话,只敢偶尔拿眼角余光偷偷打量旁边的人,还有那个坐在主位上的年轻人。
欧阳询。
他还是穿着那身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官袍,和这一屋子的绫罗绸缎显得格格不入。他就那么平静的坐在那,不说话,自顾自的用筷子夹菜。那股看不见的压力,却让整个大堂都闷得慌。
酒菜吃得差不多了,欧阳询终于放下了筷子。
他用餐巾擦了擦嘴,清了清嗓子。大堂里原本那点嗡嗡的议论声,瞬间就没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各位,”欧阳询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楚,“今天请大家来,是为了谈一笔生意。”
生意?
堂下的士绅们互相看了看,脸上写满了不解。他们本以为这是场鸿门宴,没想到,这位杀人不眨眼的巡按御史,一开口竟是这个。
“想必各位已经看到了新贴出去的王诏。”欧阳询没理会他们的反应,接着说,“汉王有令,从武兴二年开始,我大汉境内,茶叶、钢铁、盐、瓷器和丝绸这五样东西,都归官府专营。以前的那些开采、贩运牌照,全部作废。”
这话一出口,堂下的气氛当场就僵住了。好几个性子急的族长,脸色“唰”的一下就变了,手已经按在桌子上,差点就要站起来。
这五样,哪一样不是他们这些地方豪强吃饭的家伙?这哪里是谈生意,这分明就是明抢!
“我知道,各位心里不服。”欧阳询好像看穿了他们的心思,嘴角勾起一丝说不清的笑意,“各位会想,我祖祖辈辈经营的产业,凭什么你汉王一张纸,就给收走了?”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每一张愤怒、惊恐或者疑惑的脸。
“所以我才说,这是谈生意。汉王说了,国家要富,不能跟老百姓争利,而是要带着大家一起富。”
“专营,不代表官府独占。我大汉新设了茶铁盐专营司,欢迎各位用自家的盐井、矿山、茶场、船队和本金入股。由官府统一管理、定价和销售。到了年底,按各位占的股份分红。官府只抽三成税,剩下的七成,全是各位的。”
“各位家里的工坊、人手,官府可以雇佣,工钱按市价给双倍。另外,凡是入股的家族,家里的子弟,在今年的恩科里,可以得到举荐,优先录取。”
这番话,就像往烧热的油锅里滴进了一滴冷水,整个大堂瞬间炸开了。
入股?分红?
这些词,对这帮靠着吞并土地和垄断行业活了几百年的士族豪强来说,太新鲜了,也太……有吸引力了。
他们原以为,新来的汉王要把他们往死路上逼。没想到,给的居然是这么一条路。放弃产业,换来更多的分红,还有……子弟当官的政治前途。
“肃静!”
一声低喝从堂外传来,是忠武营的都尉王霸。他那铁塔一样的身影像座山一样往门口一站,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煞气,就让所有议论声都小了下去。
“欧阳大人,”人群里,一个声音不卑不亢的响了起来。
大家顺着声音看过去,说话的是衡州韦氏的家主韦明。这是一个快六十岁、面容清瘦的老者。韦家虽然没有李家、谭家那么大的势力,却是衡州有名的书香门第,靠经营茶叶和跟山越部落做买卖起家,在士绅里说话很有分量。
他站起身,对着欧阳询拱了拱手,姿态放得很低:“大人这个办法,听着是挺新鲜。但是,自古以来,官府插手做生意,大多都是盘剥百姓,最后把生意做死。我们把祖宗传下来的产业全都交出去,官府怎么保证能经营好?又怎么保证年底的分红,能一分不少的给我们?要是经营不好亏了本,这个损失,又算谁的?”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听着客气,其实句句带刺,问出了所有人心里的担心。
“说得好。”欧阳询赞许的点点头,示意他坐下。
然后,欧阳询对着堂外,轻轻拍了拍手。
立刻,两个静安司的吏员抬着一个巨大的箱子走了进来。箱子打开,里面不是金银珠宝,而是一卷卷堆得像小山一样的、发黄的竹简和账册。
“韦家主,还有各位,”欧阳询指着那口箱子,声音突然冷了下来,“你们或许不相信我大汉官吏经营的能力,那么,我们先来算一笔旧账。”
他从箱子里随手抽出一卷账册,高声念道:“衡州李氏,名下上报田亩三千七百亩。但经过我清田司查实,他们通过影田、诡寄、强占等手段,实际控制的田地,多达三万一千亩!他们漏掉的税,二十年来,能顶我衡州十年的税收!”
“邵阳赵氏,名下茶山报了三百亩,实际上将近千亩。他们贩运私茶,勾结山匪,赚的钱全进了自己的口袋!”
他每念一条,堂下士绅们的脸色就白一分。那账册上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巴掌抽在他们脸上。他们心里清楚,这些烂账,不止李家、赵家有,他们每一家,都有!
“各位,”欧阳询把账册扔回箱中,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在场众人,“你们真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什么经营不善,什么担心亏本。你们只是不甘心,把这能让你们随便剥削、中饱私囊的权力,交出来!”
大堂之内,鸦雀无声。一种冰冷的恐惧,让每个人都喘不过气来。
就在这时,堂外传来一阵整齐划一、铿锵有力的脚步声。
王霸和他手下的五百忠武营铁骑,正好结束了一场城外拉练,正从府衙前的长街上经过。那铁蹄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像一声声闷雷滚过大堂,震得所有人的茶杯都在微微发抖。
这是一种赤裸裸的、不加掩饰的武力展示。
欧阳询没有理会外面的动静,他只是走到韦明面前,把一份早就准备好的文书,放在了他的桌上。那是一份股权认购的契约。
“韦家主,”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反驳的决断,“我再说一遍。今天,是告知,不是商议。这是汉王的王法,也是我大汉给你们这些聪明人,最后一次机会。”
“顺着我,可以当股东,可以当官,继续享受荣华富贵。”
“ пpoтnв我,”他的目光,不经意的扫向窗外那面迎风飘扬的“汉”字大旗,“……校场上的那些木杆,还空着不少。李家和谭家空出来的几万亩好田,也正等着新主人。”
胡萝卜,加大棒。
希望,加绝望。
所有人都看着韦明,等着他做决定。他代表着整个湖南旧士族最后的一点脸面和反抗。
韦明的手在微微发抖。他看看那份制作精美的契约,又看了一眼窗外那如同钢铁城墙般缓缓移动的铁骑,最终,他抬起头,看向了欧阳询那双年轻却深不见底的眼睛。
他从那双眼睛里,看到的不是妥协,不是商量,只有一种像钢铁般冰冷坚硬的意志。
过了很久,韦明那张清瘦的脸上,挤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他颤颤巍巍的站起来,对着欧阳询,对着那份契约,对着窗外那面血红色的王旗,缓缓的拜了下去,拜得很深。
“草民……韦明,愿意……愿意为汉王,效犬马之劳。”
随着他的屈服,堂下那近百名士绅豪强,像是被抽掉了最后一根骨头,纷纷离开座位,瘫软在地上,嘴里喊着“愿意投降”。
欧阳询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个盘踞在湖南几百年,势力庞大的士族阶层,筋骨已经被彻底打断了。剩下的,只是漫长而琐碎的修补功夫。
当晚,他写了一封奏报,发往建康。
“……湖南之患,已去其表,然未伤其里。臣以为,当以利诱之,以法绳之,以教化之。臣请,于长沙,亦立岳麓分院,广招楚地寒门。再请王上,遣一宗室重臣,持节抚湘。一手持剑,一手捧书,恩威并施,则不出三年,三湘七泽,可尽为王化之土矣……”
他吹干墨迹,走到窗边。
夜空中,一轮新月,正从云层后面,悄悄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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