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昌宝山寺的驻寺僧慧明记得很清楚,那是乙丑年七月初一的事。
清晨四点,宝殿还浸在墨汁般的黑暗里,慧明已经跪在蒲团上敲木鱼。木鱼声空洞洞的,像是从一口深井里传出来。他闻到了那股味道——甜丝丝的,带着雨后青苔和铁锈混合的气味。这味道每月初一十五准时出现,比庙里那口破钟还准。
慧明放下木鱼,端起早就备好的白瓷碗,摸黑走向殿角那根元代石柱。手指触到石面时,一股凉意直透骨髓,像是摸到了冬天的河冰。他顺着石柱往上探,约莫一人高的位置,触到了湿润。
不是汗,是水珠。一颗、两颗,慢慢凝聚,滑落的速度比眼泪还慢。慧明用碗接住,黑暗中只听见“嗒、嗒”的滴水声,每一声间隔足够念完三句“阿弥陀佛”。接满半碗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微光从破窗纸漏进来,照得碗里水泛着诡异的淡金色。
第一个来的是山下李家坳的李大脚。他女人肺痨三年,县医院说没救了,棺材板都备下了。李大脚跪在殿外青石板上,额头磕出血印子,求一碗甘露。
“这水救不了命。”慧明第三次说。
“都传遍了!柱神显灵!”李大脚的眼睛红得像要滴血,“师父慈悲!”
慧明看着碗里那汪淡金色的水,想起自己出家前,娘也是这么咳血的。他叹了口气,舀了一小勺递给李大脚:“莫要声张。”
七月初五,李大脚又来了,不是一个人,背着他女人。那女人脸色居然有了活人气,咳嗽轻了大半。他们在殿前连磕九个头,留下一篮鸡蛋。消息像山火一样烧遍四乡八里。
初一又至,宝山寺挤满了人。瘸腿的、瞎眼的、长疮流脓的,密密麻麻跪了一院子。慧明被推搡着,手里的碗几次险些打翻。石柱上的水珠渗得比往常快了些,“嗒、嗒、嗒”,节奏急促得像心跳。
一个瞎眼老婆婆抓住慧明的僧袍:“我孙子烧了七天,给口水吧师父!”她的手瘦得像鸡爪,指甲缝里满是泥土。
慧明闭上眼,想起师父圆寂前的话:“这柱子有灵,也有怨。元代修寺时,四个石匠累死在柱下,魂儿砌进去了。”当时他只当是疯话,师父晚年常说明朝的事,说自己前世是个举人。
水还是那水。县里派人来取过样,穿白大褂的年轻人用玻璃瓶接了,摇摇头:“就是普通山泉,矿物质多了点。”但病人喝了就是见好,这事儿科学说不清。
慧明开始做噩梦。梦里石柱会说话,声音像石头摩擦:“渴……好渴……”醒来时,他总发现自己的手搭在石柱上,掌心湿润。
八月中秋,月亮大得吓人,黄澄澄的挂在殿檐角,像只窥探的眼睛。子时,慧明被一种声音惊醒——不是滴水声,是吞咽声。咕咚、咕咚,仿佛有什么在痛快畅饮。
他提灯去看。石柱表面渗出的不再是清澈水珠,而是黏稠的、暗红色的液体,顺着石纹往下淌,在月光下黑得像血。殿里弥漫着甜腻的腥气,和他小时候闻过的杀猪时的气味一模一样。
“谁?”慧明声音发抖。
柱子静默。但他分明看见石面纹路动了动,那些元代雕刻的莲花纹,花瓣似乎在缓缓开合。
第二天,第一个来求水的是个女人,抱着个三岁孩子。孩子浑身滚烫,小脸烧得通红。女人哭得没了人形,说去了医院,医生说没床位。
慧明看着石柱。白天的柱子普普通通,青灰色,冰凉,渗出的水又是清澈的。他接了半碗递给女人,手抖得厉害。
三天后,女人疯了一样冲进寺里,怀里的孩子裹着白布。
“死了!喝了你的水第二天就死了!”女人把碗砸向石柱,瓷片四溅。
慧明瘫坐在地。县里又来人了,这次穿制服,把柱子围起来。检测报告还是那样:普通山泉,矿物质含量略高,无毒。
“巧合。”穿制服的人说。
但从此柱子不再出水。初一、十五,慧明跪在柱前,碗空空如也。石柱沉默得像块真正的石头。
求水的人渐渐不来了,寺里恢复冷清。只有李大脚偶尔上山,说他女人彻底好了,能下地干活了。
十月初一,寒露。慧明半夜惊醒,又听见吞咽声。他冲到殿里,看见柱子表面渗出密密麻麻的水珠,每一颗都映着月光,像无数只眼睛。这一次,水是黑色的,浓得像墨。
“你到底要什么?”慧明对着石柱嘶吼。
石柱不语。但慧明忽然懂了——它要的是信,是求,是那些绝望中的跪拜和哀求。人越信,它越灵;人越求,它越渴。这不是普度众生的甘露,是交换,是用一种说不清的东西,换短暂的痊愈。
次日,又有人上山求水,是个老妇人,为瘫痪的儿子。慧明盯着她浑浊的眼睛,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摇头。
老妇人跪了一天,黄昏时踉跄下山。慧明看着她佝偻的背影消失在石阶尽头,忽然冲回殿里,抡起香炉砸向石柱。
“你喝啊!喝我的!”
石柱纹丝不动,香炉弹回来,砸中他的额角。血顺着脸颊流下,滴在石柱底座上,瞬间被吸得干干净净。
慧明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他明白了师父的话——柱子有灵,也有怨。那四个元代石匠的魂还在里面,他们不是菩萨,是饿鬼,渴了六百年,要用人间的愿力解渴。
从此慧明逢人便说:柱子干了,不灵了。有人骂他吝啬,有人叹佛缘已尽。宝山寺香火日渐冷落,只剩下他一人守着空殿。
多年后的某个初一,慧明已老得走不动路。他靠在石柱上打盹,恍惚间听见石柱叹息:
“够了……终于……够了……”
他睁眼,看见柱子表面渗出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在夕阳下闪着金光,干净得像初生婴儿的眼泪。这次他没有接,只是静静看着那滴水滑落,渗入青石板缝,消失不见。
暮钟响起,惊起殿檐下栖息的燕子。慧明忽然想起李大脚女人痊愈后送来的那篮鸡蛋,有一个是双黄蛋,他打了碗蛋花汤,那是他出家三十年喝过最暖的东西。
原来灵异不在石柱,在人心;甘露不在神迹,在那一念慈悲。只是这道理,他花了半辈子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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