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金蔷薇宫。
正午的阳光透过高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将王座大厅照得通透明亮。那些在地板上跳动的尘埃,像是无数金色的精灵。
然而,瑟伦三世却觉得冷。
他穿着那件象征着艾瑞亚最高权力的深红天鹅绒王袍,头顶戴着那顶传承了三百年的荆棘金冠,手里握着镶嵌着巨大红宝石的权杖。
他端坐在王座上,背脊挺得笔直。
但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具盛装打扮的尸体。
“陛下。”
宰相奥德里奇推开沉重的大门,走了进来。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显得格外孤独。
老宰相的手里捧着厚厚的一摞羊皮卷,那是今天的政务报告。他的眼圈发黑,显然已经好几个晚上没合眼了,但精神却异常亢奋。
“好消息,陛下。”
奥德里奇走到王座阶下,深深鞠了一躬,语气中带着掩饰不住的激动。
“伊琳娜大师的‘生命基石’计划已经在东城区开始试点,第一批苏醒者的精神创伤得到了有效缓解。”
“瓦莱里乌斯将军的葬礼筹备完毕,全城百姓自发请愿,要在广场上为他立像。”
“还有,西境的几位领主刚刚送来了效忠书,他们愿意出资帮助王都重建……”
奥德里奇一口气说了下去,像是在向一位刚打完胜仗的君主报喜。
“还有呢?”
瑟伦三世突然开口,打断了他。
老国王的声音很沙哑,带着一种久病初愈的虚弱,又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
“奥德里奇,别只报喜。告诉我,他们还在骂我吗?”
奥德里奇愣住了。他张了张嘴,那些准备好的华丽辞藻瞬间卡在了喉咙里。他低下头,避开了国王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
“陛下……民众只是……只是还需要时间去抚平伤痛。”
“伤痛?”
瑟伦三世苦笑了一声。
他缓缓站起身,走下那象征着至高无上的九级台阶。沉重的王袍拖在地上,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那不是伤痛,那是恨。”
老国王走到窗前,推开窗户。
外面,刚刚经历过浩劫的王都正在重建。脚手架林立,喧嚣声隐隐传来。但他听不到欢呼,听不到赞美。
他只能听到那种劫后余生的、沉重的呼吸声。
“索拉叛乱的时候,我躲在宫里。”
“沃拉克控制全城的时候,我坐在王座上,变成了一个听话的傀儡。”
“甚至连最后拯救这座城市的……都不是我,而是那个我不喜欢的骑士,那个我不信任的法师,还有那个为了我去死的瓦莱里乌斯。”
瑟伦三世伸出手,抓住了窗棂。那双保养得当的手,此刻因为用力而青筋暴起。
“奥德里奇,你知道吗?”
“当阿里斯的解药让我也从那个噩梦中醒来的时候……我第一反应不是庆幸。”
“而是羞愧。”
“我羞愧得想死。”
“陛下!”奥德里奇大惊失色,连忙跪下,“您不能这么想!最后那一炮……如果不是您下令动用魔导炮轰碎了叛军指挥部,王都已经沦陷了!您保住了国家!”
“是啊,我保住了国家。”
瑟伦三世转过身,背对着阳光。他的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但我轰碎的,不仅仅是索拉。”
“还有半个内城区,还有数百名无辜的平民,还有……皇室最后的尊严。”
“那是一次屠杀,奥德里奇。那不是王者的裁决,那是一个走投无路的赌徒,扔出的最后一把火。”
大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奥德里奇跪在地上,浑身颤抖。他侍奉了这位国王三十年。他见过他年轻时的意气风发,也见过他中年的优柔寡断。
但他从未见过此刻的瑟伦三世。
如此清醒。
又如此绝望。
“起来吧,老朋友。”
瑟伦三世叹了口气,走过去,亲自将奥德里奇扶了起来。
“拟旨吧。”
“陛下?”奥德里奇茫然地看着他。
“传亚历克大公进宫。”
瑟伦三世抬起手,缓慢地、坚定地,摘下了头顶那顶沉重的荆棘金冠。
金冠离体的那一刻。
他那原本梳理得一丝不苟的白发,瞬间凌乱地散落下来。但他脸上的皱纹,却仿佛在一瞬间舒展开了。
“告诉他。”
“这把椅子,该换人坐了。”
……
半小时后。
亚历克·温莎,瑟伦三世的远房侄子,艾瑞亚王国最年轻的大公,匆匆赶到了大厅。
他并没有穿贵族的礼服。
他穿着一身沾着泥点的亚麻衬衫,袖子卷到手肘,甚至还能闻到一股消毒水的味道——那是他刚刚从难民营的临时医院赶过来的证明。在这次灾难中,这位平日里并不起眼的旁系贵族,并没有躲在庄园里,而是散尽家财,组建了第一支民间救援队。
“陛下。”
亚历克走进大厅,看到衣冠不整、手持王冠站在阶下的瑟伦三世,眼中闪过一丝震惊,随即单膝跪地。
“您召见我?”
“站起来,亚历克。”
瑟伦三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三十岁,正如当年的自己一样年轻。但亚历克的眼睛里,有着当年自己没有的东西。
那是一种哪怕在泥潭里打过滚,依然清澈坚定的光。
“看看这个。”
瑟伦三世将手中的王冠递了过去。
亚历克愣住了。他并没有伸手去接,而是惊恐地后退了一步。
“陛下,这……这是逾越!”
“拿着!”
瑟伦三世突然厉喝一声,声音中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亚历克浑身一震,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托住了那顶沉甸甸的金冠。
“重吗?”瑟伦三世问。
“……重。”亚历克的手臂微微下沉。
“不仅是重。”
瑟伦三世指了指王冠内侧,那里有一圈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那是历代国王为了坐稳这个位置,所付出的代价。
“它还是烫的。”
“它会烫伤你的手,烫伤你的心。它会让你在无数个深夜里辗转反侧,怀疑每一个接近你的人。”
“它会让你为了所谓的‘大局’,去牺牲那些信任你的人。”
“甚至有一天,它会让你变成一个只会坐在高处、看着下面流血的怪物。”
瑟伦三世盯着亚历克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
“即使这样,你还敢戴吗?”
亚历克沉默了。
他看着手中的王冠。那上面镶嵌的红宝石像是一只只眼睛,在冷冷地注视着他。
他想起了在难民营里看到的那些破碎的家庭,想起了那些因为官僚推诿而死去的病人,想起了索拉为了这顶王冠而发动的疯狂战争。
如果这就是权力的代价。
那么,必须有人来终结这种恶性循环。
亚历克深吸了一口气。
他没有立刻戴上王冠,而是依然用双手托着它,目光从王冠移到了瑟伦三世的脸上。
“陛下。”
亚历克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沉稳。
“如果要我戴上它,只是为了像以前那样,坐在王座上发号施令,维持皇室的体面……那我不敢戴,也不想戴。”
“但如果……”
亚历克转过头,看向窗外那片废墟与新生并存的城市。
“如果这顶王冠,能变成一把铲子,去铲平废墟。”
“如果它能变成一块砖石,去重建家园。”
“如果它不再是权力的象征,而是一份契约,一份国王与人民之间,关于守护与责任的死契……”
亚历克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瑟伦三世。
“那我就敢。”
“哪怕它会烫烂我的手,我也不会放开。”
瑟伦三世笑了。
他笑得有些释然,有些欣慰,眼角甚至泛起了一丝泪光。
“好。”
“很好。”
老国王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亚历克。”
“从现在起,它是你的了。”
瑟伦三世转过身,没有再看那顶他戴了几十年的王冠一眼。他走到奥德里奇面前,从宰相的手里拿过早已准备好的一件粗布长袍。
那是修道士的苦修服。
他脱下华丽的王袍,露出了里面瘦骨嶙峋的身体,然后缓慢而笨拙地,穿上了那件粗糙的灰色长袍。
“陛下……”奥德里奇老泪纵横,想要伸手去扶,却被瑟伦三世轻轻推开。
“别叫我陛下了。”
瑟伦三世系好腰间的麻绳,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个最普通的、随处可见的老人。
“我是罪人瑟伦。”
“我要去寂静修道院。那里有一块空地,听说很适合种土豆。”
“我想去试试,能不能在那里……种出一点没有血腥味的东西。”
说完,他没有再做任何停留。
没有仪仗队,没有送行的钟声。
这位统治了艾瑞亚三十年的君主,就这样穿着一件灰袍,光着脚,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一步一步地向着大门走去。
当他跨出宫门的那一刻。
一阵风吹来,吹起了他花白的头发。
他没有回头。
但在他的背影里,那种压抑了几十年的沉重,仿佛随着那件被丢弃在地上的王袍一起,彻底消失了。
大厅内。
亚历克捧着王冠,奥德里奇跪在地上。
阳光依旧灿烂,尘埃依旧飞舞。
但所有人都知道。
旧的时代,随着那个灰色的背影,结束了。
而新的时代。
正如那窗外刚刚冒出绿芽的废墟一样。
在阵痛中,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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