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哭。
如果说新生平原的风已经变成了温柔的手,那么悔罪堡的风,依然是一把生锈的锯齿刀。它穿过那些焦黑的断壁残垣,穿过早已干涸的护城河,在空洞的窗棂间来回拉扯,发出一种类似呜咽的、令人牙酸的哨音。
这里没有新生。
这里只有被凝固的时间,和被背叛的亡魂。
“到了。”
塞拉斯勒住缰绳,从马背上跳下来。他的靴子踩在一块碎裂的头骨上,发出一声脆响。游侠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吐掉嘴里的草根,而是神情肃穆地摘下了兜帽,露出了那张饱经风霜的脸。
他看着眼前这座巨大的废墟。
黑色的石头堡垒像是一具被剔光了肉的巨兽骸骨,孤零零地耸立在荒原的尽头。城墙上还残留着沃拉克的亡骨军团攀爬时留下的抓痕,以及……马尔萨斯那疯狂的“魂火”烧灼出的、永不褪色的焦痕。
“这里比我想象的还要……安静。”
塞拉斯低声说道。
凯兰没有说话。
他翻身下马,动作很慢,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他走到那扇早已倒塌的城门前,伸手抚摸着一块焦黑的石头。
指尖传来冰冷、粗糙的触感。
但他却仿佛摸到了温热的血。
“那是必然的。”
凯兰的声音有些沙哑,“因为死在这里的人,连最后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他们的指挥官……当成柴火烧了。”
他解下马鞍上的那个油布包裹,提在手里,向着堡垒的中心走去。
那里曾经是悔罪堡的校场。
也是马尔萨斯为了所谓的“净化”,下令让数千名士兵发起自杀式冲锋,然后引爆魂火的地方。
地面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琉璃质感——那是高温瞬间融化岩石后冷却形成的。在这层琉璃之下,依稀还能看到无数层层叠叠的阴影,像是被封印在琥珀里的虫子。
那是尸骨。
是成千上万具还没来得及腐烂,就直接被气化的尸骨。
凯兰走到校场中央,那里有一块尚未完全坍塌的指挥台。
他把油布包裹放在台上,一层层解开。
黑色的水晶暴露在充满了怨念的空气中。
“嗡——”
几乎是在接触到空气的一瞬间,水晶剧烈地颤抖起来。里面的黑气疯狂翻涌,仿佛感应到了这片土地上残留的、浓烈到化不开的绝望。
“啊……这味道……”
马尔萨斯的声音在两人的脑海中炸响。
不再是之前的愤怒和恐惧,而是一种病态的、陶醉的呻吟。
“听听……听听这些声音……”
水晶表面浮现出那张扭曲的人脸,贪婪地呼吸着(如果他还能呼吸的话)这里的空气。
“怨恨,不甘,被背叛的愤怒……多么甜美。”
“凯兰,你把我带到这里来,是想让我忏悔吗?”
“哈哈哈哈!”
尖锐的笑声在废墟中回荡,惊起几只食腐的秃鹫。
“你看看这满地的琉璃!这是我的杰作!这是我对这个污浊世界最伟大的净化!我为什么要忏悔?”
“如果不是德雷克那个疯子搅局,如果不是你们这群伪善者拖后腿……这些士兵的牺牲,本可以换来沃拉克的毁灭!”
“他们死得其所!他们是神座下的基石!”
塞拉斯的手已经摸到了刀柄上,额角的青筋直跳。他真的很想一刀劈碎这块该死的石头,让这个疯子永远闭嘴。
但凯兰拦住了他。
凯兰的神色依旧平静。那不是麻木,而是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大海般的深沉。
“你说他们是基石。”
凯兰轻声重复了一遍。
“马尔萨斯,你一直高高在上地坐在审判席上,看着下面的芸芸众生。在你的眼里,他们是数字,是资源,是随时可以消耗的‘代价’。”
“但你从来没有真正……‘看’过他们。”
凯兰伸出手,轻轻按在了水晶之上。
“你要做什么?”马尔萨斯警觉地尖叫起来,“把你的脏手拿开!你想用你的光弦毁灭我吗?来啊!杀了我!这只会证明我的正确!证明你们所谓的正义也是建立在暴力之上!”
“不。”
凯兰摇了摇头。
他闭上了眼睛。
那一刻,他体内的力量不再是用来战斗的武器。
那些金色的光点从他的指尖流淌出来,没有像剑一样锋利,也没有像火一样炽热。它们化作了无数根细若游丝的“弦”。
这些弦并没有刺入水晶。
而是温柔地、缓缓地,向着四周散开,没入了脚下的琉璃地面,没入了那些焦黑的断壁,没入了……这片空间里残留的每一缕记忆之中。
共鸣。
这就是凯兰领悟的真谛。
既然马尔萨斯把自己封闭在傲慢的硬壳里,拒绝理解凡人的痛苦。
那么,凯兰就带他去“经历”。
“我不审判你,马尔萨斯。”
凯兰的声音变得空灵而遥远,仿佛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
“让这片土地……来审判你。”
“嗡!”
一道无形的波纹横扫过整个悔罪堡。
时空仿佛在这一刻发生了错位。
原本死寂的废墟,突然变得喧嚣起来。
风声变了,变成了猎猎作响的旗帜声。空气中的焦味淡去,变成了汗水、铁锈和劣质烟草的味道。
马尔萨斯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视角变了。
他不再是被困在水晶里的残魂。
他感觉自己有了身体。
沉重,疲惫,饥饿,伤痕累累的身体。
……
“嘿,老巴,还有水吗?给我一口。”
一个年轻而干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马尔萨斯——或者是现在的这个“视点”,艰难地转过头。
他看到了一张稚嫩的脸。那是个只有十六七岁的新兵,脸上沾满了黑灰,嘴唇干裂得像是枯死的树皮。他的眼睛大而明亮,里面写满了恐惧,但更多的是对长官的依赖。
这是……记忆?
马尔萨斯想要尖叫,想要逃离这个低贱躯壳的束缚,但他动不了。他只能被动地“体验”着这一切。
他感觉到“自己”从腰间解下一个干瘪的水囊,晃了晃。里面只剩下最后一口浑浊的泥水。
“给。”
“自己”听到了自己粗哑的声音,“省着点喝,小兔崽子。审判官大人说了,援军马上就到。到时候咱们就有酒喝了。”
新兵接过水囊,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小口,又递了回来。
“老巴,你说……审判官大人真的还在乎我们吗?”
新兵缩在墙角,抱着一杆生锈的长矛,眼神有些迷茫,“我听隔壁队的人说,大人他在帐篷里吃烤肉,而我们连树皮都啃光了。”
“闭嘴!”
“自己”一巴掌拍在新兵的头盔上,虽然用力,却透着一股恨铁不成钢的关切。
“大人那是为了保持体力指挥战斗!他是神的代行者,他的脑子比咱们这种大头兵金贵一万倍!”
“只要跟着大人,只要咱们够虔诚……神一定会降下奇迹的。”
“自己”说这话的时候,其实心里也没底。胃里的饥饿感像火烧一样,旧伤口在隐隐作痛。
但他必须信。
因为如果不信那个高高在上的身影,他们这群蝼蚁,在这绝望的死地里,连一秒钟都活不下去。
那是……信仰。
不是对神,而是对“那个人”的信任。
画面一转。
马尔萨斯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这一次,他在奔跑。
心脏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肺部像是在拉风箱。
周围是漫天的火海。那是魂火,是他亲手点燃的、号称能净化一切的圣火。
“冲啊!为了神圣的净化!”
那个熟悉的声音——那是他自己的声音,通过扩音术在战场上回荡——此刻听起来却是那么的遥远和讽刺。
“自己”正在冲锋。
身边是无数个同样在冲锋的战友。
他们没有退缩,没有犹豫。哪怕前面的战友瞬间被魂火气化,后面的人依然义无反顾地填上去。
为什么?
是因为他们傻吗?是因为他们不知道那是死路吗?
不。
马尔萨斯清晰地感受到了这具身体里的念头:
“不能退……后面是伤兵营,是兄弟们。”
“只要我们冲过去,只要我们撕开一个口子……大人就能发动那个终极法术了。”
“为了大人!为了胜利!”
这种念头是如此强烈,如此纯粹。它超越了对死亡的恐惧,超越了肉体的痛苦。
这是一群被他视为“消耗品”的人。
但在这一刻,他们的灵魂比任何高阶圣骑士都要耀眼。
轰!
一道绿色的火墙在眼前炸开。
“自己”被气浪掀飞,重重地摔在地上。双腿已经没了,剧痛迟钝了几秒才传到大脑。
“自己”艰难地抬起头,看向指挥台的方向。
那是他最后的希望。
那是他用生命去扞卫的信仰所在。
然而。
他看到了什么?
在火光映照下,他看到那个身披黑金长袍、手持权杖的身影——马尔萨斯本人——正在几个亲卫的掩护下,打开了一道传送门。
他在逃。
他没有发动什么终极法术,也没有降下什么神迹。
他只是把这几千条人命当成了阻挡沃拉克的肉盾,当成了他逃跑路上的垫脚石。
“大……人……?”
“自己”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个正在消失的背影。
眼里的光,碎了。
那种破碎,比肉体的毁灭更彻底。那是信仰的崩塌,是名为“忠诚”的契约被单方面撕毁时的绝望。
“为什么……”
“我们……不是你的……孩子吗?”
黑暗降临。
……
“啊啊啊啊——!”
现实中。
水晶里的马尔萨斯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
那不是肉体的疼痛。
那是几千份“死亡体验”同时叠加在一起的灵魂冲击。
他不仅仅是看到了。
他是真真切切地“变成”了那些士兵。
他感受到了那个新兵把最后一口水让出来的干渴;
他感受到了那个老兵在死前看到他逃跑时的心碎;
他感受到了那种被当成垃圾一样抛弃的、彻骨的寒冷。
“停下!停下!凯兰!你这个魔鬼!”
马尔萨斯在水晶里疯狂地撞击着,黑气紊乱得不成样子。
“我不看!这些蝼蚁的想法与我何干!我是为了大局!我是为了世界!”
“为了大局?”
凯兰的声音依旧平静,但这一次,带上了一丝悲悯的怒意。
“那就再看看这个。”
光弦再次震颤。
画面再转。
这一次,不再是混乱的战场。
而是一片寂静的山谷。
马尔萨斯感觉自己的视角变低了。他变成了一个躺在担架上的伤员。
一只粗糙但温暖的大手,正在帮他包扎伤口。
“忍着点,兄弟。没麻药了,咬着这块木头。”
那是巴纳比。那个曾经被马尔萨斯视为刺头、想要处死的老兵油子。
此时的巴纳比,满脸血污,却笑得像个慈祥的老父亲。
“长官……我们……是被抛弃了吗?”
“自己”问道,声音里带着哭腔。
巴纳比的手顿了一下。
他抬起头,看向远处。那里,凯兰正在和布里安娜争吵,坚持要回来救人。
“不。”
巴纳比摇了摇头,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以前那个长官抛弃了我们。”
“但现在,有人回来了。”
“小子,记住了。”
巴纳比指着那个正在逆行而来的金色身影。
“真正的领袖,不是那个站在高台上让你去死的人。”
“而是那个……明知道会死,还要挡在你前面的人。”
画面瞬间拉远。
马尔萨斯看到了布里安娜。
那个他在心里无数次嘲笑过的、只有蛮力没有脑子的女战士。
他看到了她在面对沃拉克的战争化身时,那最后的一次回眸。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悲壮的口号。
她只是看了一眼身后的战友,看了一眼还在昏迷的凯兰。
然后,她笑了笑。
那种笑容,干净得就像新生平原上刚刚开出的花。
“轰!”
她冲了上去。
用血肉之躯,撞向了神话般的怪物。
她不是为了什么大局,不是为了什么世界秩序。
她只是为了守护。
守护那些具体的、活生生的人。
……
光影消散。
废墟重归死寂。
风依旧在吹,呜呜咽咽。
但这一次,那风声在马尔萨斯的耳朵里,不再是毫无意义的噪音。
那是名字。
是无数个被他遗忘、被他抹去、被他牺牲掉的名字,在风中一遍遍地呼喊。
“不……”
水晶里的黑气停止了翻涌。
马尔萨斯那张扭曲的脸,此刻僵硬得像是一张风干的面具。
他的傲慢,他的理论,他那套坚不可摧的“牺牲弱者以保全强者”的逻辑……
在这些滚烫的、真实的记忆面前,出现了一道道裂痕。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牧羊人,士兵是羊群。为了抵御狼,牺牲几只羊是天经地义的。
但现在,凯兰强行按着他的头,让他看清了真相。
羊群也是有血有肉的。
羊群在面对狼的时候,也会互相舔舐伤口,也会为了保护同伴而露出犄角。
而他这个牧羊人……
在羊群眼里,比狼更可恨。
“你没有资格审判他们,马尔萨斯。”
凯兰收回手,那漫天的光弦缓缓消散,重新归于他的体内。
他看着那颗黯淡下去的水晶。
“你所谓的‘神座’,是建立在尸骨之上的。”
“但你忘了。”
“尸骨也是有重量的。”
“当这些重量全部压下来的时候……再高的神座,也会塌。”
凯兰转过身,不再看那颗水晶一眼。
他走到废墟边缘,看向东方那正在升起的朝阳。
“塞拉斯。”
“在。”
早已在一旁看得沉默不语的游侠,声音有些发紧。他擦了擦眼角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风吹出来的沙子,走上前来。
“这地方不错。”
凯兰指了指那个指挥台——那个马尔萨斯曾经站立过,又背弃过的地方。
“把他留在这儿吧。”
“不是封印,也不是供奉。”
“就让他看着。”
“看着这片废墟,看着那些琉璃下的阴影。”
“直到有一天……”
凯兰顿了顿,语气变得无比淡然。
“直到他能念出这里每一个死者的名字。”
“或者……”
“直到他自己,被这风,吹成沙子。”
塞拉斯点了点头。
他走上前,没有再像之前那样粗暴地踢踹。他把水晶拿起来,端端正正地放在了那个指挥台的最中央。
水晶里的马尔萨斯,没有再咆哮,没有再咒骂。
他只是呆呆地看着前方。
看着那片空荡荡的校场。
恍惚间,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几千张年轻的脸庞,正仰着头,用一种全心全意的信任注视着他。
“大人,我们会赢吗?”
那个新兵的声音,跨越了生死,再次在他耳边响起。
咔嚓。
一声极其细微的脆响。
黑色的水晶表面,出现了一道裂纹。
那不是外力打破的。
那是从内部……从那个曾经坚不可摧、如今却充满了自我怀疑的灵魂深处,崩裂开来的。
凯兰没有回头。
他翻身上马,迎着朝阳,向着远方走去。
但他知道。
这场审判,已经结束了。
杀人诛心。
对于马尔萨斯这样的人来说,让他看清自己是一个多么卑劣的懦夫……
比杀了他一万次,还要残忍。
“走吧,塞拉斯。”
“还有一个疯子在等我们。”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爱读书屋(m.aidushuwu.com)污秽神座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