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峰抱着孙玉琪,刚走进自家院门,母亲正好端着一盆洗脸水出来,准备泼到院角的排水沟里。一抬头,看见儿子怀里抱着个黑乎乎、看不清面目的人,吓得“哎哟”一声,水盆差点脱手。
“孩儿!这……这是谁呀?咋了这是?”母亲慌忙放下盆,几步抢上前,满脸惊疑和担忧。
刘峰怀里的人似乎因为这点动静微微动了动,但眼皮沉重得掀不开。刘峰低头看了看孙玉琪毫无血色的脸,又抬眼看向母亲,喉结滚动了一下,才哑着嗓子开口:
“妈,是……孙娃子。”
“孙娃子?”母亲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重复了一遍。随即,她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猛地瞪大眼睛,死死盯住刘峰怀里那张被乱发和污垢覆盖的脸,手里的抹布“啪嗒”掉在地上。
“孙……孙娃子?!玉琪?孙家的玉琪?!”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身体晃了一下,刘峰赶紧空出一只手扶住她。
母亲挣开刘峰的手,扑到近前,颤抖着手,想去拨开孙玉琪脸上那绺肮脏打结的头发,却又不敢真的碰触,仿佛眼前是个一碰就碎的幻影。她的目光在孙玉琪瘦脱了形的脸上来回梭巡,从那些深刻的污垢和冻疮下,艰难地辨认着往昔熟悉的轮廓。
是了……是那孩子的眉眼……是玉琪!是那个从小就跟在峰子屁股后面,一口一个“婶子”叫得甜甜的,脸蛋圆润、眼睛黑亮的孙家小子!是那个家里有糖总会偷偷塞给峰子,自己家做点好吃的,也总惦记着给隔壁送一碗的、心善又懂事的孙娃子!
可是……怎么……怎么会变成这样?!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母亲想起那些年,孙家夫妇的厚道。孙木匠手艺好,给人做活从不偷奸耍滑,收费也公道,遇上实在穷苦的人家,还经常分文不取。孙家媳妇性子软和,但待人极诚,村里谁家有个难处,总能搭把手。他们家日子过得宽裕些,但从不显摆,反而时常接济更困难的乡亲。那些年闹饥荒,孙家还曾拿出存粮,在自家院里支起大锅,熬粥分给揭不开锅的人家……
可就是这样的好人,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母亲也清楚地记得,那些戴着红袖章的年轻人,凶神恶煞地冲进孙家的院子,打砸抢,把孙木匠拖走,孙家媳妇哭喊着扑上去,被粗暴地推开,头磕在石阶上,血流如注……那惨状,她躲在自家门缝后看见了,吓得整夜整夜做噩梦。后来,孙木匠再没回来,孙家媳妇也没了,好好一个家,就这么散了。而那个总是笑眯眯的孙娃子,也从此不知所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她,还有村里许多心里明白的老辈人,私下里没少掉眼泪,没少偷偷念叨孙家的好,惋惜孙娃子的下落。可那时候,人人自危,风声鹤唳,谁敢多说一句,多问一声?只能把那份同情和愧疚,深深压在心底,随着年月流逝,渐渐蒙尘。
她以为,孙娃子多半是没了。那么小的孩子,家里遭了那么大的难,一个人能去哪儿?能怎么活?
直到此刻。
直到看见儿子怀里这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浑身污秽,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断掉的人。
直到亲耳听到儿子说,这是“孙娃子”。
“玉琪……我的孩儿啊……”母亲终于再也控制不住,积压了多年的悲痛、心酸、愧疚,还有此刻亲眼目睹惨状的冲击,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她猛地捂住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泪水瞬间决堤,汹涌而出,顺着她沟壑纵横的脸颊肆意流淌。
她想伸手去摸孙玉琪的脸,去握他的手,却又怕自己粗糙的手弄疼了他,只能无措地、悲痛地站在一旁,看着儿子怀里那个奄奄一息的孩子,哭得浑身发抖,几乎站立不住。
“妈,别哭了,先救人。”刘峰的声音将母亲从巨大的悲恸中拉回一丝理智。他抱着孙玉琪,快步往屋里走,“烧热水,找点干净软和的旧衣裳,再熬点稀的米汤,要温的!”
母亲如梦初醒,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连声应着:“哎!哎!烧水!熬米汤!这就去!这就去!”她踉跄着转身,几乎是小跑着冲向灶间,因为慌乱,还被门槛绊了一下,但她顾不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救孩子!把孙娃子救回来!
刘峰将孙玉琪抱进自己昨晚睡过的、还残留着热气的里屋炕上。父亲闻声进来,看到炕上的人,听到母亲的哭诉和刘峰简短的说明,这个沉默了一辈子的老木匠,握着旱烟袋的手也在微微发抖。他没说话,只是默默走到炕边,看了孙玉琪一眼,那一眼里,有着深沉的痛楚和物伤其类的悲凉。然后,他转身出去,很快抱进来一床家里最厚实、最干净的棉被。
热水很快烧好了。母亲打来温水,刘峰亲自用软布,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擦拭孙玉琪脸上、手上、脖子上的污垢。每擦一下,露出的都是苍白到近乎透明的皮肤,和下面根根凸起的、瘦骨嶙峋的轮廓。冻疮红肿溃烂,有的已经结了黑痂。身上更是瘦得皮包骨头,肋骨一根根清晰可数,腹部深深凹陷下去。
母亲在旁边看着,眼泪就没停过,一边帮着递东西,一边低声啜泣:“造孽啊……真是造孽啊……好好的孩子,给糟践成什么样了……他爹娘要是看见……可怎么受得了啊……”
父亲蹲在门口,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遮住了他发红的眼圈。
清理干净,换上父亲的一套干净旧内衣(虽然宽大许多),又裹上厚厚的棉被。孙玉琪似乎恢复了一点意识,眼皮动了动,喉咙里发出一点细微的声响。母亲赶紧把温在灶上的、熬得稀烂的米汤端来。
刘峰扶起孙玉琪,让他靠在自己臂弯里。孙玉琪眼睛睁开一条缝,眼神依旧涣散茫然,但似乎能感觉到温暖和食物。母亲用小勺,一点点,极其耐心地,将温热的米汤喂进他嘴里。
一开始,他吞咽得很困难,米汤从嘴角流出来一些。母亲不厌其烦地擦掉,继续喂。慢慢地,也许是温暖的食物唤醒了身体的本能,他开始能小口小口地吞咽了。
一碗米汤,喂了将近半个小时。喂完,孙玉琪似乎耗尽力气,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但呼吸比之前平稳了一些,脸上也似乎有了一点点极淡的血色。
母亲坐在炕沿,握着孙玉琪枯瘦冰凉的手,轻轻摩挲着,眼泪又落下来,但这次,是带着劫后余生般庆幸的泪。“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回来了就好……回家了,孙娃子,回家了,不怕了,有婶子在,有峰子在,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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