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雪停了,惨白的日头有气无力地挂在天上。刘峰站在院子里,看着孙玉琪睡下后依旧苍白的脸,心里那团火越烧越旺。他走进堂屋,父亲正蹲在门槛上,闷头劈着柴火,斧头落下,干脆利落。
“爸,”刘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平静,“现在村里,村长和村支书,住哪?”
父亲劈柴的动作顿了顿,斧头悬在半空。他没抬头,只是用粗糙的手指,指了指村子西头,那片地势稍高、青砖瓦房最集中的地方,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晦暗:
“还能住哪?孙娃子家原来那院子。孙家出事后,房子空着,那两家人……就搬进去了。孙家那院墙高,房子也敞亮。”
刘峰点点头,没再多问,转身就往外走。
“峰子。”父亲在身后叫住他,终于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常年与木头打交道、看惯了纹理的眼睛里,却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是担忧,是了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压抑多年的东西在隐隐躁动。“……小心着点。”
刘峰脚步没停,只回了一个字:“嗯。”
父亲看着儿子高大挺拔、径直走向村西的背影,那背影不再是当年离家时单薄的少年模样,肩膀宽阔,步伐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低下头,继续劈柴,斧头落下,比刚才更重,更响。“咔嚓”一声,一块硬木应声裂成两半。
刘峰按照记忆,走向村西。孙家的宅子,曾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好院子,青砖到顶,屋脊高耸,门前有两棵老槐树。小时候,他没少来这里找孙玉琪玩。
远远地,就看到了那两棵熟悉的老槐树,只是比记忆中更高大苍老了。树后的院墙果然高,新近似乎还用石灰刷过一遍,在冬日灰扑扑的村落里,白得有些刺眼。那两扇厚重的黑漆木门,更是油光锃亮,显然是新刷的桐油,在黯淡的天光下,反着一种与周围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近乎炫耀的光泽。
刘峰走到门前,没有敲门,甚至没有停顿。他退后半步,侧身,蓄力,猛地一脚踹在门板上!
“哐当——!!!”
一声巨响,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那扇看似厚重、刷着新油的大门,竟被他这含怒的一脚,直接踹得向内轰然洞开!门栓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院子里打扫得还算干净,但格局已变,添了些不伦不类的花坛和杂物。正房堂屋的门开着,里面隐隐传出喧哗笑闹和杯盘碰撞的声音,还飘出一股浓烈的酒肉香气。
刘峰大步走进院子,皮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哒、哒、哒”的声响,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堂屋里的说笑声戛然而止。一个穿着藏蓝色新棉袄、喝得脸红脖子粗的中年男人从里面探出头来,嘴里还嚼着东西,含糊不清地骂道:“谁啊?!哪个不长眼的……哎哟!”
他话没说完,刘峰已经走到近前,根本懒得废话,抬腿又是一脚,正踹在他小腹上!那男人“嗷”一声惨叫,捂着肚子像个虾米一样蜷缩着倒飞回去,撞翻了门口一个放脸盆的木架子,盆里的脏水泼了他一身,顿时狼狈不堪。
这一下,屋里彻底炸了锅。
堂屋正中央摆着一张大八仙桌,桌上杯盘狼藉,中央摆着一只吃了一半的烧鸡,一盘油汪汪的猪头肉,还有红烧鱼、炒鸡蛋、几样时蔬,旁边歪倒着几个白酒瓶子。围着桌子坐着四五个人,此刻全都站了起来,惊怒交加地看着门口闯进来的不速之客。
为首两人,一个约莫五十多岁,穿着笔挺的深灰色中山装,梳着背头,脸盘肥阔,因为惊怒而涨成了猪肝色,正是现在的村长,朱有财。另一个稍年轻些,戴着眼镜,穿着呢子外套,手里还捏着酒杯,脸色发白,是村支书,王得水。
“你……你是什么人?!敢跑到这里来撒野?!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朱有财又惊又怒,拍着桌子吼道,唾沫星子横飞。他这些年作威作福惯了,何曾被人这样打上门来过?
王得水也反应过来,色厉内荏地指着刘峰:“反了你了!光天化日,私闯民宅,还动手打人!我看你是想进去吃牢饭!”
刘峰站在门口,逆着光,身影高大,挡住了大半光线。他目光冰冷地扫过桌上丰盛的酒菜,扫过朱有财和王得水那身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体面”衣裳,最后落在他们因为酒色和惊怒而扭曲的脸上。
一股荒谬绝伦的怒火,混合着为孙玉琪、为父母、为这片土地上所有被欺凌的善良人而感到的悲哀,冲垮了他最后一丝克制。
“什么地方?”刘峰开口,声音不大,却像冰碴子,砸在每个人心上,“这是孙木匠的家。是他儿子孙玉琪长大的地方。”
他往前走了两步,逼近桌边,目光如刀,刮过朱有财和王得水的脸:“桌上的鸡,是‘共产主义’还是‘资本主义’?这猪头肉,是‘革命本色’还是‘腐化堕落’?这满桌的酒菜,是你们领着大伙儿‘割尾巴’割出来的,还是吸着乡亲们的血汗肥起来的?”
他每问一句,朱有财和王得水的脸色就难看一分。周围那几个作陪的村干部,更是噤若寒蝉,下意识地往后退。
“党性?良心?”刘峰猛地抬手,狠狠一拍桌子!震得碗碟乱跳,“看看你们这副德行!躲在霸占来的宅子里,吃着人血馒头,喝着民脂民膏,嘴上喊着革命,心里算着自己的小九九!外面多少人家连顿饱饭都吃不上,多少老人孩子冻得瑟瑟发抖,孙玉琪差点冻死在玉米杆堆里!你们呢?你们还有脸坐在这儿?还有脸穿上这身皮?还敢往乡亲们中间站吗?!”
说到最后,已是声色俱厉。
朱有财被他气势所慑,竟一时语塞。王得水强撑着叫道:“你……你胡说!孙家那是历史问题!我们……我们这是正常工作餐!你少在这里妖言惑众!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刘峰冷笑一声,不再看他们,目光落在那一桌刺眼的酒菜上,然后,双手猛地抓住桌沿,全身发力,向上一掀!
“哗啦——!!!!”
八仙桌被整个掀翻!杯盘碗碟,鸡鸭鱼肉,汤汤水水,连同那没喝完的白酒,稀里哗啦,天女散花般砸了一地!汤汁溅了朱有财、王得水等人一身,满屋狼藉,酒肉混合着泥土灰尘的味道弥漫开来。
朱有财、王得水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力惊得呆若木鸡,看着满地狼藉和傲然挺立的刘峰,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
“我叫刘峰。”刘峰在一片死寂中,缓缓开口,目光如寒潭,逐一扫过他们每一个人,“刘木匠的儿子。孙玉琪的兄弟。”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这桌子,我掀了。这宅子,怎么占的,怎么给我吐出来。这些年,你们欠孙家的,欠乡亲们的,一笔一笔,咱们慢慢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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