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玉琪在刘峰家的炕上将养了十来天,米汤、细粥、偶尔的鸡蛋羹,小心翼翼地喂养着他那具油尽灯枯的身体。他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点极淡的血色,不再像之前那样苍白得透明。他能坐起来了,能在刘峰或刘峰母亲的搀扶下,在院子里慢慢地走上几步。话依旧很少,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靠着墙,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枝桠,或者低头看着自己那双布满冻疮和老茧、骨节变形的手。
刘峰父母把他当自家孩子疼,母亲变着法儿给他做软和好消化的吃食,父亲抽着烟,默默地给他削一根光滑的拐杖。孙玉琪会低声道谢,眼神里有感激,但更深的地方,是一片望不到底的疲惫和空茫。好像那场漫长的、在死亡边缘的挣扎,已经耗尽了他灵魂里所有的力气,如今躯壳勉强回暖,内里却已是一片被风雪彻底犁过的荒原。
公审大会的消息传来时,刘峰正在院子里劈柴。孙玉琪靠在堂屋门框上,听着远处高音喇叭隐约传来的宣判词,听到“死刑”、“缓期一年执行”,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快意,没有悲愤,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没有。只是那握着门框的、枯瘦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节泛出青白色。
又过了两天,乡里和县里联合工作组的人,在郑所长和新任代理村长的陪同下,亲自来到了刘峰家。他们带来了两份盖着鲜红大印的文件。
一份是《关于孙xx同志历史问题的复查结论与平反通知》。上面用严谨的公文用语,陈述了当年对孙木匠的指控“查无实据,属于错案”,决定予以彻底平反,恢复名誉。
另一份是《财物返还清单》。详细列出了从朱有才、王得水等处清退的、原本属于孙家的财物:房契地契,若干金银首饰,一部分已被变卖但折算了钱款的家具物件,还有一笔根据政策计算的补偿金。数目不算特别惊人,但对于一个普通农家而言,已是足以重建家园的底气。
工作组组长是个面容严肃的中年干部,他将文件双手递给靠坐在炕上的孙玉琪,语气郑重:“孙玉琪同志,我代表组织,对你父母当年蒙受的不白之冤,表示深切歉意。这是平反文件,请收好。这些财物,是原本属于你们孙家的,现在物归原主。希望你振作精神,保重身体,往后的日子还长。”
屋里很安静,只有炉火偶尔的噼啪声。刘峰父母站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孙玉琪。刘峰立在炕边,目光沉静。
孙玉琪缓缓抬起那双瘦得只剩骨头的手,有些颤抖,但很稳,接过了那两份轻飘飘又重若千钧的纸。他没有立刻打开看,只是低着头,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鲜红的印章上。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平反”两个字,一遍,又一遍。
时间仿佛凝固了。工作组的人耐心等待着。刘峰母亲悄悄背过身去抹眼泪。
过了许久,久到窗外的日头都偏移了几分。孙玉琪终于抬起头。他没有看工作组的人,也没有看刘峰父母,他的目光,越过了众人,有些涣散地投向窗外那片冬日苍白的天光。然后,他慢慢转动脖颈,视线最终落在了站在炕边的刘峰脸上。
他的眼神很复杂,有尘埃落定后的虚无,有深入骨髓的疲惫,有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释然,但更多的,是一种无边无际的空洞和……解脱。
他对着刘峰,极其轻微地,几不可闻地,动了动干裂的嘴唇。
“峰哥……”
声音沙哑得像破旧的风箱。
“谢了。”
就两个字。没有激动,没有痛哭,没有对未来的憧憬。平静得令人心碎。
说完这两个字,他好像用尽了最后支撑着他的那点东西。他握着文件的手,缓缓垂下,文件滑落在炕沿。他靠着墙壁的身体,也一点点软了下去,眼睛慢慢地、慢慢地合上。长长的睫毛在苍白消瘦的脸上投下两小片阴影,嘴角甚至似乎有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弧度,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沉入了某个再也不会被打扰的、遥远的梦境。
“玉琪?”刘峰心下一沉,上前一步。
孙玉琪没有反应。呼吸轻浅得几乎感觉不到。
“孙娃子?”刘峰母亲扑到炕边,声音发颤。
工作组的人也察觉不对,脸色变了。
刘峰伸手,探向孙玉琪的颈侧。指尖下,脉搏的跳动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时有时无,正在迅速地、不可挽回地消散。
“玉琪!”刘峰低吼一声,用力摇了摇他。
孙玉琪的头无力地歪向一边,再无声息。那具被苦难和寒冷侵蚀殆尽的躯体,在正义姗姗来迟、春光即将叩门的时刻,终于燃尽了最后一丝生命之火。
他没有等到搬回修葺一新的祖宅,没有等到用返还的财产开始新生活,没有等到去南方看看那片“天高地阔”。那个曾经梦想着让村里所有孩子都能读上书、眼睛里闪着光的少年,最终把他年轻的生命,永远地留在了这个冬天刚要过去、而春天即将到来的季节。
他等到了公正,等到了清白,等到了归还。可这些,来得太迟,迟得已经无法温暖他冰封多年的血液,无法唤回他被苦难磨灭的生趣。也许,对他而言,这迟来的正义,更像是一把钥匙,终于打开了他背负已久、锈蚀不堪的枷锁,让他得以真正地、彻底地安息。
屋里死一般寂静。工作组的人面面相觑,神色震动而黯然。刘峰母亲捂着嘴,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哭声。刘峰父亲别过脸,肩膀微微耸动。
刘峰站在炕边,看着孙玉琪安详得近乎圣洁的遗容,一动不动。他没有哭,只是觉得胸口某个地方,空了一大块,冷风飕飕地往里灌。他以为自己能救他,把他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给他一个全新的未来。可他忘了,有些伤害,深入灵魂,有些寒冷,贯穿岁月,不是一碗热汤、一间暖屋、一份平反文件就能轻易焐热的。
孙玉琪用他短暂而惨烈的一生,为那个荒诞的时代,画上了一个沉重而凄凉的注脚。
葬礼很简单。刘峰用孙家返还的一部分钱,给孙玉琪置办了一副厚实的棺木,将他安葬在他父母早已荒芜的坟冢旁。没有大操大办,只有刘峰一家,和村里几个还记得孙家好处、敢来送一程的老人。新上任的代理村长也默默地来了,在坟前鞠了三个躬。
坟头的新土,带着早春微微的湿气。远处,河面的冰开始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向阳的坡地上,隐约能看见一点点极其稚嫩的、胆怯的绿意。
春天,确实要来了。可有些人,永远留在了上一个冬天。
处理完孙玉琪的后事,刘峰将孙家返还的剩余财产,委托给乡里和代理村长,成立了一个小小的、以孙玉琪父母名义命名的助学基金,专门用于资助村里贫困家庭的孩子读书。这是孙玉琪儿时未曾说出口、却深埋心底的愿望。
办完这一切,年也过完了。刘峰准备离开家乡,返回北京,然后南下广东。临行前夜,他独自一人,又去了一趟孙玉琪的坟前。
月光清冷,照着孤零零的新坟。刘峰站了很久,抽完一支烟,将烟蒂碾灭在泥土里。
“玉琪,安息吧。”他对着坟茔,轻声说,“村里的孩子,会读书的。这世道,也会慢慢变好的。你没走完的路,没看到的春天……总会有人,接着走下去,看得到。”
寒风掠过坟头的荒草,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回应,又像是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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