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雪那句看似随意的问话，如涟漪之下深有不可测的暗流。苏曼何等聪明，立刻嗅出了其中微妙的张力，以及自己这个“外人”在场的不合时宜。
她扫了一眼支在厨房里的三脚架，语气轻松自然地开口道：“林姨，陈总难得回来一趟，你们母女俩正好说说话。我们今上午就不拍摄了，我把机器收起来。”
林淑慧张了张嘴，目光在女儿和苏曼之间逡巡了一下，终究没能说出挽留的话，只是带着些微的窘迫和歉意，对苏曼笑着点了点头：“哎，好，好……”
陈雪脸上的浅笑慢慢收敛，唇角微抿，一层薄霜悄然覆上眼底。她不喜欢自己的心绪似乎被一个外人“识趣”地看穿，也不喜欢母亲与这外人之间那种不言自明的默契。
王秀芬没察觉这微妙的气氛，只当是寻常，拉着陈雪的手嗔怪道：“小雪啊，不是姨说你，你平时回来得也太少了！还是你每次都偷偷回来，没让姨知道啊？”
陈雪刚挂上霜的脸色被迫又回暖了几分，对着王秀芬，她总是多几分耐心和真切：“秀芬姨，看您说的，我要是回来，还能不去看您？我是真忙。” 她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自嘲，也像是说给旁边的母亲听，“忙得连自己女儿都顾不上，这不，都把晶晶‘赶’回来了。”
林淑慧一听提到外孙女，像是找到了缓和气氛的话题，连忙接话，语气甚至带着点想要分享的急切：“对了，小雪，那天就是小曼去接的晶晶。她们俩啊，现在相处得可好了，晶晶还挺喜欢她这个苏曼阿姨的……”
话未说完，陈雪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一种“果然如此”、“根源就在这里”的不悦迅速掠过眼底。她不需要母亲来告诉她，自己的女儿和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合作伙伴”关系有多好。
知女莫若母，林淑慧捕捉到了女儿那一闪而逝的不悦，后面的话便咽了回去。她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原本微微前倾的身体缓缓向后，靠进了沙发背里，双手交叠放在膝上。一种无声的、带着点破罐子破摔意味的平静笼罩了她。行，你不爱听，那我就不说。你专门回来这一趟，想说什么，想干什么，亮出来吧。她做好了准备，心神反而定了几分。
这时，苏曼已经收拾好了设备，提着相机包和三脚架从厨房出来。陈雪站起身，朝苏曼那边走了两步，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稳体面：“苏总，需要帮忙吗？”
苏曼将相机包背到肩上，空着的手拎起三脚架，笑了笑，笑容爽利，不卑不亢：“没事，陈总，这点东西不费事。你就叫我苏曼吧，‘总’字不敢当，我不当老板有些日子了。” 她语气里带着点自嘲，却也洒脱。
陈雪伸出手：“好，苏曼。我也只是个打工仔，我们之间不必这么客气。” 她话锋随即轻轻一转，目光看似随意，却带着分量，“我妈这个人，比较谨慎，不会随随便便就让谁去接晶晶的。”
这话听着是解释，是认可，实则清晰地划下了界限——你苏曼，是经过了一定“考核”的，但依旧在“外人”的范畴内，而我女儿，是我的底线。
苏曼何等通透，立刻伸手与陈雪短暂一握，顺势告辞：“理解。那你们聊，我就不打扰你们母女团聚了。”
王秀芬看着苏曼在门口换鞋，忽然觉得自己再待下去也有些碍事，便也起身：“那淑慧，小雪，你们娘俩好好说说话，我也先回去了。”
转眼间，客厅里只剩下母女二人。方才的热闹与微妙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了一片更显逼仄的安静。
陈雪没有立刻说话，她慢慢踱步，目光认真地打量起这个她从小长大、如今却感觉有些陌生的家。客厅的摆设依旧，却似乎多了些不属于母亲习惯的小物件——窗台上一盆生机勃勃的薄荷，大概是苏曼带来的；墙角多了一个略显笨拙的陶瓷笔筒，一看就是金晶的手笔。她走到金晶的房间门口，推开，里面填满了属于她女儿的气息。书桌上摊着课本和画册，床上扔着可爱的玩偶。
林淑慧没有打扰女儿的“巡视”。她默默起身，系上围裙，重新走进厨房。水流声响起，她开始继续处理食材——猪脚需要焯水，青菜要洗净沥干。生活具体的、不容耽搁的琐碎，此刻成了她最好的铠甲和避风港。
陈雪在女儿房间门口站了一会儿，转身，倚到厨房的门框上，看着母亲忙碌的背影。那背影依旧熟悉，却似乎比记忆中挺直了些。
“妈，”陈雪开口，声音在厨房的琐碎声响中显得很平静，“这些菜，都是给孙丽华准备的？”
林淑慧头也没抬，手下动作不停：“这一半是丽华的月子餐，要少盐清淡。这一半是我们自己吃的，晶晶晚上回来吃。” 她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补充道，“你中午在家吃饭吧？我多下点米。晶晶……应该还不知道你回来。”
这话听着是关心，实则也像一句温和的提醒：有话就说吧，趁着晶晶不在。
陈雪果然不再迂回，她抱着手臂，身体的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语气依旧保持着克制，但话语里的不满已然清晰：“妈，你现在做事情，是不是有点太……随心所欲了？总得跟我们商量一下吧？”
林淑慧冲洗猪脚的动作没有停，水流哗哗作响。她没有接话。
陈雪继续道，语速稍稍加快：“您偶尔帮秀芬姨家做饭，这我没意见，邻里互助是好事。可是你别搞成了专职的啊。您还拍上视频了？搞什么‘暖心厨房’？您知道这在外人看来像什么吗？他们会觉得我和陈阳不孝，不管您，让您这么大年纪了，还给人当免费厨娘，甚至还得‘抛头露面’，自己搞什么……创业？”
她把“创业”两个字咬得略带讥诮，“您考虑过我们的感受吗？考虑过这可能对晶晶造成的影响吗？她现在是关键时期，需要一个稳定、安静的环境，不是看着自己外婆整天忙着拍视频、搞网络噱头！”
林淑慧关掉了水龙头，厨房里瞬间安静下来。她拿起毛巾，慢慢擦干手，这才转过身，面对着自己的女儿。她的脸上没有陈雪预想中的愧疚或慌乱，反而是一种异常的平静，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执拗。
“跟你们商量？” 林淑慧的声音不高，却很清楚，“商量什么？商量我能不能给自己找点事做？商量我能不能在你们都不在身边的时候，让自己活得有点滋味，有点念想？”
她看着女儿，眼神里有失望，也有一种豁出去的坦然：“你觉得这是抛头露面，是搞噱头？我觉得这是我自己的生活！我用自己的手艺，帮了该帮的人，也找到了让自己高兴的事。这比一个人对着空屋子发呆强！比天天等着你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打来的电话强！”
“至于晶晶，”林淑慧语气更坚定了一些，“她在这里很好！比在你们那个除了学习就是压力的家里好！她可以去画室，可以跟我顶嘴，可以像个正常孩子一样有喜怒哀乐！苏曼对她很好，那是真心实意的好，不是你们那种带着条件的‘为你好’！”
“你口口声声说影响，说感受，”林淑慧微微扬起下巴，这是陈雪很少在温和的母亲身上看到的姿态，“那我的感受呢？我一个人守着这空房子的感受，你们谁问过？我现在找到了点事情做，觉得自己还有点用，不是等着你们偶尔回来视察的‘留守老人’，这有错吗？”
陈雪被母亲这一连串平静却有力的反问噎住了。她准备好的那些关于效率、关于形象、关于孩子教育的大道理，在母亲这基于最朴素情感和生存需求的质问面前，突然显得有些苍白和……不近人情。
她突然苦笑起来：“妈，这些话，你是不是早就准备好了，在这等着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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