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雪那句饱含着苦涩意味和深刻了悟的问话，仿佛是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在不经意间，轻轻地、却精准地挑破了林淑慧那层勉强维系着的、看似坚不可摧的气势。
林淑慧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先是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怔愣，仿佛被什么东西猛地击中了心灵深处。
紧接着，一种被对方一语道破心事的窘迫感，如同潮水般迅速涌上心头，伴随着的，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谬和好笑的复杂情绪，这种情绪在她心中悄然蔓延，让她不禁对自己的反应感到既无奈又啼笑皆非。
是啊，陈雪问得没错。这些话，关于自我价值，关于孤独，关于对那种“为你好”式关心的抗拒，在她心里翻腾了不止一天两天了。在多少个对着电视发呆的夜晚，在听着苏曼畅谈账号规划而心生向往的瞬间，在得知儿女可能知晓却沉默以对的失落里——她在内心深处，与想象中的女儿进行了无数次对话。这些话语，是她为自己构筑的防御工事，是她反复打磨，准备用来应对质疑的武器。
可真当这些话说出口，如同竹筒倒豆子般倾泻而出后，她心里反而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这些话，听起来怎么那么……不像她自己了？那种清晰的逻辑，那种对自我权利的强调，那种不带委屈的坦然反驳……倒更像是苏曼会说的话，是苏曼那种独立、清醒的气质，在不知不觉中浸润了她。
这个突如其来的认知，仿佛一缕温暖的阳光，悄然洒在林淑慧紧绷的神经上，让她那原本紧绷如弦的心绪，莫名地松弛了下来，甚至在这份意外的放松中，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她不禁回想起与苏曼相处的点点滴滴，意识到苏曼对她的影响，早已如同春雨般润物无声，潜移默化地渗透进她的思维深处，悄然改变了她思考问题的方式，让她在面对纷繁复杂的情况时，能够以一种更加冷静和理性的视角去分析和应对。
她没有直接回答女儿那句“是不是早就准备好了”，而是将语气放缓，软和下来，带着一种真正想要沟通的姿态，重新问道：“小雪，你是真的觉得，妈妈帮秀芬姨家，是上赶着当免费厨娘？觉得妈妈拍那些做菜的视频，就是有失体统的‘抛头露面’？觉得妈妈现在和小曼做的这些事，真的会带坏晶晶，影响她学习？”
她问得很认真，目光澄澈地看着陈雪。
陈雪直视着母亲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温和与略带怯意的回避，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的、甚至带着点探究的坚定。这眼神里有她陌生的东西，一种悄然生长出来的、属于林淑慧自己的内核。陈雪一时语塞，准备好的那些关于社会评价、关于潜在风险的冠冕堂皇的说辞，在母亲这纯粹基于自身感受的追问下，竟有些难以启齿。
她下意识地双手抱肘，这是一个典型的防御姿态，身体的重心微微后移，从之前的进攻态势转为了防守。沉默了几秒，她忽然移开视线，目光落在料理台上那些已经处理好的、红白相间的猪手上，语气生硬地转开了话题，带着点不容置疑的任性：
“妈，我想吃红烧猪手。”
林淑慧愣住了，完全没料到女儿会来这么一句。这话题转得太过突兀，却又那么符合陈雪的风格——当她意识到正面强攻难以奏效时，便会立刻变换策略，寻找新的切入点，或者，干脆按下暂停键。
林淑慧回过神来，看着女儿那故作镇定却掩不住一丝别扭的侧脸，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她冲女儿轻轻“哼”了一声，带着点“我还不知道你”的嗔怪，终究还是转过身，重新进入“厨娘”的角色。
女儿这点聪明和机变，是她从小看到大的，也是她内心深处最为之骄傲的。陈雪太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更清楚有些东西无法强求，哪怕是改变自己母亲的观念。她懂得进退，深知“事缓则圆”才是谈判和解决复杂问题的最高艺术。争吵，对她们母女而言，从来都不是通往胜利的路径。
背对着女儿，林淑慧的嘴角忍不住偷偷向上弯起，像绽开了一朵无声的花。女儿的出众和机巧，永远是母亲心底最深的欣慰与最甜的蜜糖。有时，她真希望儿子陈阳身上，也能有几分他姐姐的这种灵慧和变通。
林淑把一部份猪脚放到砂锅里炖煮，另一部分放到铁锅里翻炒。
陈雪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和条理，仿佛刚才那句任性的点餐从未发生过：
“妈，您和苏曼之间具体是怎么合作的，我暂时不跟您深究。这件事，我需要和苏曼单独谈。” 她先划定了界限，然后将话题引向她此刻最关心的核心，“您先告诉我，晶晶这几天到底怎么样？晚上回来，有没有沉迷手机？学习状态如何？”
林淑慧收敛起脸上的笑意，转过身，语气带着点理所当然：“你觉得呢？晶晶上学主动把手机放家里，晚上回来做完作业，稍微玩一下放松放松怎么了？现在哪个孩子不这样？”
陈雪一听，立刻叫嚷起来，带着她惯有的焦虑：“妈！您可别惯着她！多少她这个年纪的孩子就是毁在手机上了！您得盯着她学习，盯着她按时睡觉！这些习惯必须严格！”
林淑慧这次也没客气，直接怼了回去，甚至带着点故意激她的意味：“要盯你自己回来盯！今天正好，你就在这儿，要不晚上你亲自把晶晶接回你们家去，好好盯着！你看她跟不跟你回去？！”
陈雪被母亲这话噎了一下，知道母亲是在故意气她。她深吸一口气，将那股想要继续争辩的冲动硬生生压了下去。跟母亲在“盯孩子”的具体方式上纠缠没有意义。她目光一转，落在了客厅茶几下层那个平时放杂物的抽屉，语气不容置疑地提出了新的要求：
“懒得跟您掰扯这些。您和苏曼签的那份合作协议放在哪里？拿给我看看。”
林淑慧心里猛地一惊，手上的动作都顿住了。她转过身，有些警惕地看着女儿：“什么协议？你要看协议干什么？”
陈雪迎着她的目光，眼神锐利而专注，显然不打算让这个问题轻易滑过。
风暴似乎暂时绕开了母女情感的雷区，却精准地转向了更具实质性的——商业合作的领域。陈雪果然是那个咬定青山不放松的陈雪，随时都能声东击西，直指要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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