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未散,雪斋走在石板路上,脚步很轻。他刚从德川家康的宴席离开,脑中还在算着数字:三百一十七匹战马每日耗豆料七石,三座烽燧需石匠八人,工时二十日……这些事不能拖。他得赶在天亮前见一个人。
黑田官兵卫的宅邸在城西一角,门不高,墙不厚。雪斋敲了三下,门开了一条缝,一个老仆探头看了看,放他进去。
屋内没有灯,只有沙盘边点着一支蜡烛。烛光晃动,映出一个独眼男人的身影。他坐在矮桌前,右手五指扭曲变形,正摆弄着三十六个木偶。每个木偶都穿着不同颜色的小铠甲,排成纵队,沿着一条刻有山川曲线的木板缓缓推进。
雪斋没说话,蹲下身,盯着那些木偶的间距。他认得这个布局——是加藤清正在朝鲜的进军路线。三十六路兵马,分进合击,目标汉城。但地形标注有问题,东海岸太窄,釜山港的位置偏北了半寸。
“你来了。”黑田官兵卫开口,声音像砂纸磨铁,“知道李舜臣的龟甲船甲板有多厚吗?”
雪斋抬头看他一眼,点头。
“三寸。”他说。
“对。”官兵卫冷笑,“露梁海战活下来的人都这么说。可没人告诉你,这三寸是柚木夹铁皮,外层刷桐油,炮弹打上去会滑开。”
他忽然伸手,一把抓住雪斋的手腕,强行按在其中一个木偶头顶。那木偶站在一艘小船上,位置在舰队中央。
“铁炮俯射。”官兵卫说,“不是打船身,是打桅杆。风帆一旦断了,整艘船就废了。”
雪斋手指微微一动。他明白了。传统打法都是平射,靠数量压过去。可若从高处俯击,用铁炮专打帆索和桅顶,只需几轮齐射就能让敌舰瘫痪。这不是强攻,是精准破坏。
他正要开口,脚下突然一震。
轰——
整个沙盘猛地一颤,木板断裂,泥土崩塌,三十六个木偶瞬间倾倒。有的摔进沟壑,有的滚落悬崖,更多的直接翻进代表大海的黑色绸布里。
雪斋没动。
官兵卫也没动。
只有蜡烛的火苗剧烈摇晃,在墙上投出两个拉长的人影,像两把交叉的刀。
片刻后,雪斋慢慢蹲下,伸手捡起一颗掉落的木偶头颅。它滚到了他脚边,脸朝上,眼睛是用黑漆点的,反着光。
他吹去灰尘,放在掌心。
这颗头颅和其他不一样,底部刻了个小字:“撤”。
他抬头看官兵卫。
对方独眼盯着他,嘴角微动。
“你觉得秀吉真想赢?”官兵卫问。
雪斋没答。
他知道这个问题不能轻易接。丰臣秀吉派兵入朝,名义上是要征服大明,可实际调兵却处处留破绽。粮道不足,补给线太长,水军配置也不合理。这场仗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胜,而是为了耗——耗掉各大名的兵力,耗掉潜在对手的实力。
而黑田官兵卫,早就看穿了。
“三十六路进攻。”雪斋终于开口,“其实是三十六路退路。”
官兵卫笑了下,没承认也没否认。
他伸手拨了拨剩下的沙盘残骸,指尖划过一条弯弯曲曲的海岸线。
“你在露梁海战输了。”他说,“因为你用了正面缠斗的‘蝴蝶之阵’。那是防守阵型,不适合追击。”
雪斋点头。
“现在你要建津轻海峡防线。”官兵卫继续说,“光有铁炮不够。你得知道敌人从哪儿来,什么时候来,带多少船。”
他拿起另一个木偶,放在半岛南端的一个港口。
“这里是巨济岛。”他说,“李舜臣的大本营。潮汐每天两次,涨落差三丈。你的船如果逆流强攻,还没靠近就会被被冲偏。”
雪斋记下了。
“还有风向。”官兵卫指着沙盘边缘的一排小旗,“四月到六月,东南风为主。你的火船必须在夜间放出,借风势直扑敌锚地。白天放,只会烧到自己人。”
他说一句,雪斋心里记一句。这些都是书上不会写的东西,是实战中用命换来的经验。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雪斋问。
官兵卫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右手。那只手已经变形,指节粗大,像是常年握笔写策论留下的痕迹。
“因为我试过。”他说,“我用三十六个木偶推演过九州征伐的所有可能。结果呢?秀吉还是按他的意思打了。我不服,亲自划船去撞礁石,想证明水流会影响登陆点。他们说我疯了。”
他冷笑一声。
“可我现在告诉你,是因为你不一样。你不要黄金,要的是图。你能看出沙盘的错,能听懂我在说什么。所以我不教你怎么打赢,我教你怎么活下去。”
雪斋低头看着手中的木偶头颅。
它很小,不到拇指长,但做工精细,连头盔上的缨穗都刻了出来。底部那个“撤”字,像是后来加的,刻痕比较新。
“这不是进攻推演。”雪斋说,“这是撤退预案。”
官兵卫没回答。
屋里很静。蜡烛烧到了底,火光开始跳动。
忽然,又有几个木偶头颅从废墟里滚出来,顺着倾斜的木板滑到雪斋脚边。它们排列得很奇怪,像是无意中形成的弧线。
雪斋盯着那弧线看了很久。
它像什么?
像朝鲜半岛的东海岸线。
又像一张拉开的弓。
他抬起头,正要说话,官兵卫却先开口了。
“明天。”他说,“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雪斋没问是什么。
他知道不该问。这种人不会无缘无故展示秘密。既然说了明天,那就是今天到此为止。
他站起身,将木偶头颅轻轻放回桌面。
“谢谢。”他说。
官兵卫坐着不动,只抬了抬眼皮。
雪斋转身走向门口。手刚碰到门框,身后传来一句话:
“别信朝廷送来的战报。”
他停下。
“他们说我们在朝鲜节节胜利,其实已经在准备撤军了。”
雪斋没回头,点了点头。
他拉开门,走出去。
外面天还没亮,风有点冷。他站在台阶上,听见屋内传来一声轻响,像是木偶倒地的声音。
然后是一阵咳嗽。
他没再进去。
他知道今晚的事不会有人知道。黑田官兵卫不会说,他也不会说。那些滚落在地的木偶头颅,也许明天就会被扫进灰盆,烧成灰。
但他记得。
他记得那三十六个头颅滚向他脚边的样子,记得官兵卫那只变形的手,记得“撤”字刻在木头上的深浅。
他走下台阶,迎着风往前走。
手里还残留着木偶的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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