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雪斋又站在了黑田宅邸的门前。他没有敲门,门自己开了条缝。老仆没说话,只点了点头,让他进去。
屋子里还是昨天那副样子。沙盘倒了,木板裂开,泥土散了一地。蜡烛已经烧尽,只剩一点黑色的蜡油黏在陶碟上。黑田官兵卫坐在原位,右手搭在膝盖上,左手藏在袖中。他脸上比昨夜更灰,眼窝深陷,但那只独眼盯着门口,清楚得很。
雪斋走过去,蹲下。
“你来了。”官兵卫声音低,“我等你。”
他从怀里取出一卷布图,放在矮桌上,慢慢展开。图是用粗麻布画的,边角磨损,看得出翻过很多遍。上面画着朝鲜半岛的海岸线,密密麻麻全是红笔标注。
“佛朗机炮,射程八百步。”他用右手指着一处,“不是虚报,是我亲自量过。从船上打岸,能打到八百步外。”
雪斋盯着那行字。他知道这数字意味着什么。普通铁炮才三百步,佛朗机炮几乎是三倍。
“丰臣家调了三十门佛朗机炮去朝鲜。”官兵卫继续说,“可你知道吗?只有十门是真的。其他二十门是空壳,刷了漆,摆样子。”
雪斋没动。
“补给线从釜山到平壤,一千二百里。”官兵卫的手指顺着路线划过去,“各路大名自带兵粮,每人带三十日口粮。走一个月,吃光了,就得抢。抢不到,兵就跑。”
他抬头看雪斋。
“秀吉要的不是打下朝鲜,是要你们把人耗死,把钱烧光。”
雪斋明白了。这不是征伐,是消耗。各大名带着自家精锐出战,死一个少一个,粮草军械全靠自家掏钱。打赢了功劳归秀吉,打输了损失归自己。
“你在露梁海战用蝴蝶之阵,是对的。”官兵卫说,“可你不知道,明军有佛朗机炮在岸上等着。你的船靠近,他们一轮齐射,桅杆全断。”
雪斋记下了。
“还有潮汐。”官兵卫指着图上巨济岛,“每天涨落两次,差三丈。逆流强攻,船会被冲偏。你得算准时间,等退潮时放火船,借水流冲进锚地。”
他又点了几处港口:“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风向都是东南。白天放火船,风会把你吹回来。只能夜里放,顺风直扑。”
雪斋一条条听进去。这些不是书上的兵法,是拿命换来的经验。
他正要开口,门外传来三声短促的梆子声。咚、咚、咚。停顿片刻,又一声。
雪斋瞳孔微缩,左手按住了腰间的短刀。
官兵卫立刻闭嘴,抬手示意雪斋别动。
两人静坐。屋外再无动静。
过了半盏茶工夫,官兵卫才缓缓伸手,去收桌上的军备图。动作很慢,像是怕发出声音。
雪斋帮忙卷图。就在最后一圈快要合拢时,他看见官兵卫左袖口一颤,一张泛黄的纸片滑了出来,掉在腿侧。
他眼角扫过——纸上写着“六国军形考”五个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贪兵必败”。
纸片只露出一半,官兵卫没察觉,继续低头收图。
雪斋没动声色。他把图卷好,双手递还。
“此图我已记下。”他说。
官兵卫点点头,把图塞回怀中。那只变形的右手轻轻按了按胸口,像是在确认东西还在。
“你回去后,别提见过我。”官兵卫说,“也别提这图的事。”
雪斋应了。
“朝廷战报全是假的。”官兵卫压低嗓音,声如砂纸摩擦,“说我们在朝鲜节节胜利,其实各路大名都在偷偷撤兵。加藤清正前天烧了营帐,连夜跑了。”
雪斋记住了。
“你要是带兵去,记住两件事。”官兵卫抬起眼,“第一,别让兵带太多粮,带够十五日就行。多了累赘,少了拼命。第二,火铳当付与沙场老卒,新募之兵持长枪列于阵前。”
他说完,咳嗽起来。一声接一声,像是要把肺咳出来。
雪斋没动。他知道这时候不该劝,也不该走。
等咳声停下,官兵卫喘着气说:“你和别人不一样。你要的是活下来的方法,不是赢的名声。”
雪斋低头。
“所以我告诉你这些。”官兵卫把手伸进怀里,摸出一个小木盒,打开,里面是一枚生锈的铁炮弹丸,“这是我从朝鲜带回来的。明军用的,口径比我们的大两分。你拿去,让锻冶师照着做。”
雪斋接过,指尖触到弹丸表面布满凹痕,隐约可见‘明’字烙印,随即默默放进袖中。
“还有一件事。”官兵卫突然压低声音,“津轻海峡那边,我已经让人埋了三处火药库。位置在地图背面,用铅笔标了三个点。你若守北线,可用它炸航道。”
雪斋点头。
屋里又静下来。外面风刮过屋檐,发出轻微的响。
官兵卫慢慢站起身,走得不稳,扶着墙走到门边。他拉开一道缝,往外看了看,然后回头对雪斋说:“走吧,趁没人看见。”
雪斋起身,走到门口。
他踏出一步,站在石阶上。清晨的风吹在脸上,有点凉。
身后,官兵卫没再说话。门关上了。
雪斋站在院子里,手里空着,脑中却全是那张图的内容。佛朗机炮的射程、潮汐的时间、火船的释放点、补给线的断裂处……一条条清晰浮现。
他转身走向院门。
刚迈出两步,忽然听见身后窗户“咔”地响了一声。像是有人从里面插上了闩。
他没回头。
他知道官兵卫不会再出来了。
他走出巷子,拐上主街。路上开始有挑担的小贩,推车的脚夫。有人认出他,低头让路。
他摸了摸袖中的铁炮弹丸,又想起那半张残页上的字:“贪兵必败”。
他记得那个笔迹。和黑田官兵卫平时写策论的字不同,更瘦,更硬,像是很久以前写的。
他加快脚步。
前方城楼影影绰绰,早市的喧闹声传来。再过去就是丰臣家使者的驻地,他得在巳时前赶到。
他走到街角,迎面一辆运货的牛车缓缓过来。车轮压过石板,发出沉闷的滚动声。
雪斋侧身让路。
牛车辘辘驶过,车底坠下一物。雪斋定睛看去,黄褐色信封上刀匠锤的暗纹正在晨光中微微发亮。
他继续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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