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二十六年（前221年），夏。
咸阳宫，麒麟殿。
今天的朝会，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漫长，也都要沉重。
因为今天议论的不是杀伐，不是粮草，而是——名分。
这世间最难定夺的，从来不是敌人的生死，而是自己的名字。
大殿之内，数百名博士、儒生、重臣，吵成了一锅粥。
有人翻着发黄的古籍，引经据典；有人搬出上古的传说，唾沫横飞。
“大王平定六国，安抚海内，此等功业，若只称王，确实委屈了。”
“依臣看，不如称‘天子’？周天子虽弱，但这名头毕竟是正统。”
“不可！周室已灭，天子之号已沾了晦气。大王乃是开创之主，当有新号！”
王座之上，嬴政单手支颐，冷眼看着底下的争吵。
她觉得很吵。
这些所谓的博学鸿儒，争来争去，眼睛里盯着的还是那堆故竹堆。
他们想把她塞进历史的旧模子里，让她做一个更大、更强的“周天子”或者“商王”。
但她不要。
她是嬴政。
她做的事，前人没做过。
她的名字，自然也不能是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
“够了。”
嬴政淡淡地开口。
声音不大，却如同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大殿内的喧嚣。
所有人都闭上了嘴，战战兢兢地看向那个高高在上的身影。
“丞相。”
嬴政看向王绾。
“你们议了一整天，就议出了这些陈词滥调？”
王绾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捧着一卷竹简，颤巍巍地出列。
他和李斯、冯劫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深吸一口气，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大王。”
王绾的声音洪亮，回荡在大殿之中。
“臣等与博士议，以为：昔者五帝地方千里，其外侯服夷服，诸侯或朝或否，天子不能制。今大王兴义兵，诛残贼，平定天下，海内为郡县，法令由一统。”
“此自上古以来未有，五帝所不及。”
说到这里，王绾跪伏在地，高举竹简：
“臣等谨与博士议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
“臣等昧死上尊号，王为‘泰皇’。”
“命为‘制’，令为‘诏’，天子自称曰‘朕’。”
泰皇。
这就是群臣给出的答案。
取“泰”字之极，取“皇”字之尊。
听起来，似乎已经够尊贵了。
群臣屏息凝视，等待着嬴政的点头。
在他们看来，这已经是人臣能想到的极致。
然而，嬴政笑了。
那是一抹带着几分玩味、几分狂傲的冷笑。
“泰皇？”
她轻声重复着这两个字。
“去‘泰’。”
她突然开口。
“着‘皇’。”
群臣一愣。
去泰留皇？
那就叫“皇”？
单字一个皇，似乎有些单薄。
嬴政站起身。
她一步步走下王台，黑色的衣摆如同流淌的墨河。
“你们说，寡人的功业，过五帝，及三皇。”
“但你们真的读懂了什么是皇，什么是帝吗？”
她走到大殿中央，负手而立，声音清冷如玉石撞击。
“三皇者，天皇、地皇、泰皇，虽有开天辟地之名，却多为虚妄传说，且皆为部落之长，未能一统。”
“五帝者，黄帝、颛顼、帝喾、尧、舜，虽有治世之功，却仍行分封，受制于诸侯。”
“寡人扫六合，决通川防，夷去险阻，地平天成。”
“寡人的大秦，车同轨，书同文。”
“寡人的江山，没有诸侯，只有郡县。”
她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视群臣。
“寡人兼具三皇之神圣，五帝之治功。”
“既如此，何不取其精华？”
她伸出一只手，虚空一抓，仿佛抓住了天地间最核心的权柄。
“采上古‘帝’位号，号曰——皇帝。”
皇帝。
这两个字一出，仿佛一道惊雷，劈开了大殿的穹顶。
皇，煌也，大也，光也。
象征着神圣与光辉。
帝，谛也，主得其审谛之言。
象征着主宰与权力，是上古人对宇宙最高神（上帝）的称呼。
将这两个字合二为一。
那是人与神的结合。
那是至高无上的统治者。
李斯浑身一震。
他看着那个站在大殿中央的身影，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狂热。
他懂了。
她不想做人王。
她要做的是这人间唯一的真神。
“皇帝……”
李斯喃喃自语，随即重重叩首，高呼：
“陛下圣明！皇者，大也；帝者，德也。皇帝之号，正如天日高悬，万世不朽！”
“万世？”
嬴政捕捉到了这个词。
她走回王座，重新坐下。
这一次，她的坐姿变了。
不再是侧身斜倚，而是端端正正，双手扶膝，脊背挺直如剑。
“既然是皇帝，那便是独一无二。”
“往古之君，死后依其生前行事，由臣子议定谥号。”
“子议父，臣议君，甚至后世妄议前人。”
“此甚无谓，岂非大不敬？”
嬴政的声音变得异常冰冷。
“自今以来，除谥法。”
“朕生前所行之事，功过是非，岂容尔等蝼蚁置喙？”
“朕的功业，只有时间能评判。”
她环视四周，宣告了那个足以让历史颤抖的决定：
“朕为始皇帝。”
“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始皇帝。
我是开始。
我是源头。
我是这庞大帝国的——第一。
“至于自称……”
嬴政顿了顿。
在这之前，战国诸侯自称“孤”或“寡人”。那是谦称，意为寡德之人。
但她不需要谦虚。
“如丞相所议。”
她微微抬起下巴，那个曾经属于楚国方言、意为“我”的字，从此被赋予了神性。
“朕。”
“朕即国家。”
“朕即天下。”
“这天下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皆为朕之私产。”
“这世间的一言一行，一律一法，皆出朕之口。”
“传诏天下。”
嬴政大袖一挥，目光穿透了大殿的门扉，投向那无尽的远方。
“六国既灭，天下一家。”
“从此，再无秦赵韩魏之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你们，都是朕的——黔首（百姓）。”
“跪下。”
最后两个字，很轻。
但那一刻，麒麟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质的铅块，压在每一个人的肩头。
哗啦——
无论是白发苍苍的王绾，还是权倾朝野的李斯，亦或是战功赫赫的王贲蒙恬。
所有人，整整齐齐地跪伏在地。
他们不敢抬头。
因为坐在上面的，已经不再是秦王。
那是一尊活着的、冰冷的、拥有无限权力的——神像。
“吾皇万年！万年！万万年！”
这一天，公元前221年。
秦王政，终结了王权时代。
开启了长达两千一百三十二年的——皇权时代。
而在那震耳欲聋的万岁声中。
始皇帝嬴政，坐在那张冰冷的御座上，微微垂下眼帘。
她的手，下意识地抚摸着小腹。
那里曾经孕育过生命吗？
没有。
那里只有一片为了帝国而干涸的荒原。
“朕……”
她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字。
赢了天下。
输了自己。
成了孤家寡人。
但这，不正是她想要的吗？
“李斯。”
在那万岁声的间隙，她忽然开口。
“臣在。”
李斯膝行向前。
“名字改了，这世道也要改改了。”
“这天下太大，方言太杂，路太难走。”
“朕看着那六国的文字，像蚯蚓一样扭来扭去，看着心烦。”
嬴政的眼中，闪过一丝强迫症般的厌恶，那是属于“帝国设计师”的执念。
“把它们，都给朕——平了。”
“朕要这天下，只有一种字，只有一种路，只有一种法。”
“你，做得到吗？”
李斯抬起头。
他看到了一项比统一六国更宏大、更艰难、也更疯狂的工程。
但他没有恐惧，只有兴奋。
“臣，必肝脑涂地！”
始皇帝二十六年，大一统的序幕，才刚刚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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