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二十六年(前221年)。
这一年的春天,风似乎比往年都要轻柔。
当王贲的捷报,跨越千山万水,被快马送进咸阳宫的时候,整个世界仿佛都在那一瞬间按下了暂停键。
“齐降。”
竹简上只有这两个字。
但这两个字,重若千钧。
它意味着,那个从公元前770年周平王东迁开始,历经春秋五霸、战国七雄,打了整整五百五十年,流血漂橹、尸积如山的乱世——
结束了。
※咸阳宫,书房。
嬴政屏退了所有人。
她独自跪坐在那幅巨大的舆图前。
案几上的那方砚台里,墨汁浓黑如夜。
她拿起笔,饱蘸浓墨。
她的手很稳,没有一丝颤抖。
她缓缓地,将笔锋落在地图最东边的那块紫色区域——齐国。
涂黑。
一点一点,从临淄开始,向四周蔓延。
直到那代表齐国的紫色彻底消失,直到这幅宽达丈余的地图上,再也找不到任何一种杂色。
全是黑色。
连成一片的、深邃的、霸道的黑。
“呼……”
嬴政放下了笔。
笔杆磕在案几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哒”。
这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显得格外的孤独。
她原本以为,这一刻她会狂喜。
她以为她会像个孩子一样跳起来,或者像个疯子一样大笑,甚至会冲出大殿对着苍天怒吼。
毕竟,这是秦国历代君王——秦孝公、秦惠文王、秦昭襄王……这是几十代秦人梦寐以求的终点。
但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此刻涌上她心头的,只有一种巨大的、空洞的虚无感。
就像是一个登山者,耗尽毕生精力,流干了汗水和鲜血,终于爬上了那座无人能及的雪山之巅。
当她站在顶峰,环顾四周。
发现四周只有茫茫云海,只有刺骨寒风。
再无向上的路。
也再无并肩的人。
“赢了。”
她轻声说道。
声音很小,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空气中那些看不见的幽灵听。
“仲父,你看,我赢了。”
“韩非,你看,我赢了。”
“燕丹,你看,我赢了。”
“母亲……你看,我赢了。”
没有人回答她。
那些恨她的人,爱她的人,教导她的人,背叛她的人。
都死了。
这诺大的咸阳宫,这无边的天下,此刻只剩下她一个人,和这无尽的寂静。
※
“大王!”
殿门外,李斯压抑不住激动的声音打破了这份死寂。
“百官已在麒麟殿外集结!恭贺大王一统天下!大王……该受朝贺了!”
嬴政深吸了一口气。
她闭上眼,将那份属于女子的、属于凡人的软弱与空虚,深深地锁进心底最黑暗的角落。
再睁开眼时。
她依然是那个铁石心肠的秦王。
“更衣。”
她冷冷地吩咐。
※麒麟殿外。
数千名大秦的文武百官,黑压压地跪了一地。
王绾、李斯、尉缭、蒙武、王贲……
这些名字,每一个都足以震动天下。
但此刻,他们都卑微地匍匐在地,额头紧贴着冰冷的石板,等待着那个人的出现。
“大王万年!大秦万年!”
山呼海啸般的声浪,冲散了云层。
嬴政穿着那一身象征着水德的黑色王袍,头戴九旒冕冠,腰悬定秦长剑,一步一步,走上了那象征最高权力的台阶。
她站在高台之上。
俯瞰着脚下的群臣,俯瞰着更远处的咸阳城,俯瞰着这已经归于一统的江山。
这是她的帝国。
东至海和朝鲜,西至临洮、羌中,南至北向户(指极南之地),北据河为塞,并阴山至辽东。
“众卿平身。”
她的声音不大,却有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群臣起身,一个个面色潮红,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
他们知道,他们不仅仅是见证了历史,他们就是历史。
“大王!”
丞相王绾率先出列,激动得胡须都在颤抖。
“昔日五帝之地方千里,其外侯服夷服,诸侯或朝或否,天子不能制。今大王兴义兵,诛残贼,平定天下,海内为郡县,法令由一统!”
“此乃自上古以来未有之伟业!五帝所不及!”
“臣等以为,‘王’之称号,已不足以彰显大王之功德!”
“请大王易号!以此垂范万世!”
李斯也紧随其后,高声附和:
“大王之功,过三皇,盖五帝!若仍称秦王,何以令天下归心?何以震慑六国遗民?”
“请大王议帝号!”
“请大王议帝号!”
数千名官员齐声呐喊,声震九霄。
嬴政看着他们。
她知道,他们说得对。
“王”这个字,太轻了。
韩有王,赵有王,魏有王。
那是一群被她踩在脚下的失败者。
如果她继续称王,那她和那些亡国之君,又有何区别?
她需要一个新的名字。
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独一无二,能够配得上这份旷世功业的名字。
“准。”
嬴政挥了挥衣袖。
“着丞相、御史大夫、廷尉,即刻博采古今名号,议定新号。”
“明日朝会,寡人要听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
当晚,咸阳宫灯火通明。
但这光亮照不进嬴政的心里。
她没有参加群臣的庆功宴。
她独自一人,屏退了左右,登上了咸阳宫最高的建筑——阙楼。
夜风很大,吹得她的衣袍猎猎作响。
她扶着青铜栏杆,看着脚下这座沉浸在狂欢中的都城。
万家灯火。
那是和平的光芒。
“和平……”
嬴政伸出手,似乎想去触摸那风中的气息。
这五百年来,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习惯了春天耕种,秋天打仗;
习惯了朝秦暮楚,流离失所。
现在,战争结束了。
但这真的意味着结束吗?
嬴政的眉头微微皱起。
她想到了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眼睛。
六国的贵族虽然投降了,但他们心里还在怀念故国。
百家的学者虽然闭嘴了,但他们的书简里还在写着“暴秦”。
南方的百越还在蠢蠢欲动,北方的匈奴还在磨刀霍霍。
打天下,用的是剑。
那是她擅长的,也是她用二十六年时间证明了的。
但守天下呢?
怎么去统治那些说着不同方言、写着不同文字、用着不同货币、信奉着不同神灵的人?
怎么让一个楚国人和一个燕国人,都相信他们是同一个国家的子民?
这比杀人要难上一万倍。
“这才是开始啊……”
嬴政喃喃自语。
一阵剧烈的头痛突然袭来。
那是老毛病了。
每当她思考过度,或者情绪剧烈波动时,头就会像裂开一样疼。
她按着太阳穴,身形微微一晃。
“陛下小心!”
一直躲在暗处不敢出声的赵高,下意识地冲上来扶住了她。
他脱口而出的一声“陛下”,让嬴政愣了一下。
“陛下?”
嬴政重复着这个词。
那是对天帝的尊称,即“在台阶(陛)之下仰望天神”。
“奴婢该死!奴婢失言!”赵高吓得跪地磕头。
“不。”
嬴政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她推开赵高,重新站直了身体。
在那一刻,她仿佛与天地融为了一体。
“陛下……”
“很好。”
她抬起头,看向头顶那浩瀚的星河。
在那星河深处,仿佛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她。
那是历史的眼睛,是天道的眼睛。
“既然这人间已无敌手。”
“那寡人,便做这人间唯一的……神。”
她转过身,向着阙楼下走去。
步伐坚定,再无一丝迷茫。
“赵高。”
“奴婢在。”
“准备笔墨。”
“明日的朝会,寡人已经想好叫什么了。”
那一夜,战国时代的最后一点余烬,在风中熄灭。
而一个崭新的、庞大的、令人敬畏的帝国时代,即将在明天的太阳升起时——
破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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