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祁回南疆找姑母，先翻墙回了家院，蹬进高墙一条腿，坐上楼瓦还不及细探情况。腿不知被甚物砸了一下，抬头便见张宿黑衣黑裤的站在后院围廊，招手让他走。
苏祁疑惑，不曾迟钝一下，板着腿跳院墙，刚翻下去，便听墙内一声吼：“回来！回家何时走过正门，在外头做了贼子不成！”
“我若是贼子，你还是贼父呢。”苏祁不虞也只能小声嘀咕，拍拍衣裳绕着墙寻正门进去，门口只站着张宿，朝他先努嘴后耸耸肩。苏祁得令，这下是有大事。往正院进的一步一顿，张宿怕他磋磨，于是在后头推他，道：“少爷去吧，挨这么多年杖，不差这一回事。”
“我这刚好全，怎么又杖我？”苏祁下意识手往后捂，问张宿：“你是不是被我爹杖过了，交代我什么事了？说。”
张宿答：“没有。”
苏祁这一路走的煎熬，苏府不比临川亲王府，单胜在人多，热热闹闹跟他道安。他踏进正屋，苏玉堂正坐擦刀，锋利面一晃他就腿软了，侧走扶椅不敢坐。
“哪去了？”苏玉堂不抬头，叠着布又擦了一遍，语气难得和气，问：“蟒服是御赐，刀是继业，丢哪去了？”
起头苏祁以为是问他人哪去了，不好答，后头问的更不好答。在苏玉堂抬头一瞬，他立刻低头道：“那日陛下罚仗，我在都城养着，衣裳早换了留在都，一会我回都取来。”
“还取回来作甚？”苏玉堂倏然冷脸。
苏玉堂看着他，看他服软，看他样子行径有多像秦绛，那当年贪恋秦淮一曲的自己，醉的不知今夕几许，将人娶回来，一意孤行许诺正位，带着怜惜和爱。可那女人不堪多探，是甚早漠北孤域的星，被拐到南疆当琴女，再探是亡国恨，是在自己接下镇抚司后，要被抹去功绩的不可负重，更是苏家铸基百年，不能出现差池的时刻。他该怎么选，冷漠无情的人该怎么选，天子御下唯能选忠君，唯能让自己族中没有丝毫尘污，哪怕掌权伊始担下多情的笑谈。
苏玉堂厉目如钩，甩去一叠纸，瞬而伏怒道：“你本事不小！和人探我私事，你可知我不会对你留情，若谈父子那都是别家温情。在外有人袒护你，为你正名，我在这罚你，便是家事，谁管得了！”
“我何时探过爹的私事？”苏祁择出一页还没看明白，听着没头没尾的话直来气，连蹙眉辩驳道：“我何时想要管爹的事，在你手底下活着就已经够我喘气，我哪还能去探什么私事？”
“竖子无教！”苏玉堂放下刀，面上怒得见红，将桌椅震的哐当响，骂道：“为了一个二嫁女，何所值得？ ”
“什么二嫁女？”苏祁被他吼的直发蒙，儿时挨打的梦魇重归，心里怵着朝后缩了脖，道：“月中时，爹差人往徐淮诩那送的贴，不是爹的意思？”他猛有所悟，惊了一声：“哎呀，罗筱芾出走，进西北伴谢昀整改水利，不能是二嫁女，我绝不能是伪造贴的人，爹手眼通天，明察才是。”
揣着那叠纸，苏祁后退抵着门板，然苏玉堂两步追来揪着衣领子，道：“又哪去？我且问你，这往西北调兵的一条，从那徐少卿处可听到什么？”
苏祁眼眸灿亮，露了不谙世事的纯真，“没，我就跟着的，在宅子里养伤，其余的事我一概不知。”
知子莫若父，而他们父子关系还比不上皇帝父子，苏祁装傻，在苏玉堂这就是真傻。本也属纯良一派，嘿嘿一笑就是旁人口中，只会拿钱抵事的纨绔子。
苏玉堂许是公务压身，加上天子压力，火气一时难下，苏祁这么说，也还抓着不放。
默了半日，苏玉堂松了手劲，把抓皱的衣襟拍平，道：“西北世子出宫共访谢昀，可是在掺和俞尚书的事，你不说我也大致知道点底细。共事一部，前有张奉闫私于郡主通窃器一案，后有你。”
他手背在苏祁脸侧拍了两下，狭眸忽而阴沉，道：“抓罗纮生是你私做，徐少卿不知如何说服了殿下，令我不需管这件事，书生口诛笔伐我不曾见识，但是游说的功夫我倒有体味，谢昀能顺利回来陛下欣喜，这事自然翻篇罚不着你，胞妹嫁进东宫你也算皇戚，连个谢昀都不如。”
苏玉堂这后话吊着口要叹的气，可怎么听都是揶讽。
苏祁懒得抬眼，淡道：“是了，不如。”
这下可以放他走，站在门外张宿给他抚着后背顺气，贴耳道：“我虽从大人多年，但也伴少爷二十余岁，大人的话不可忤逆，仅劝少爷一句，做什么都好，莫出大事。”
何为大事，自然与皇帝抗争的是大事，但忤逆皇帝还不如忤逆他爹。上马车后，苏祁趴在张宿腿上，憋了一胸腹的话，也只说道：“瞒着，替我瞒着。”
张宿应声，便在南城送他下去，道：“苏姑母那我去说，少爷自去做事。”
两人一别，苏祁调头往东郊州县去，远眺崇山入云，如浮顶见雪，他以往不去临川书院便会在茶庄一坐，听曲。无人知道他的小方寸，只在山涧间，一条顺山绕岭的溪涧，他藏了个人在这。
“紫苏来呀，往我这抛！”村外一阵孩提喧闹，灯火骤近。
苏祁踏满千阶，天已黑透，再眺过去眼前景致都变了，千重绿障后是一方世外村庄，靠山靠水生活百年。
少年精力用不尽，总在来时到城里买许多小玩意。村里小孩一见他便叫了峣哥儿，簇过来讨东西。可那被唤做紫苏的人，站了会就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苏祁抬眸往那看了眼，跟小孩们道：“你们叫她姊姊就好好叫，看人好欺负就叫紫苏？”
一堆里头个最高的，接他东西分了后，道：“没有，我们问她好不好，这样叫好不好，她点头了。”
“还知道点头，看来病好了。”苏祁顿时不觉爬阶之累，站起身朝草屋去，这头正屋出来个老婆子，见他就笑得慈，唤道：“子峣公子来了，你姐姐在里头睡下了。”
“嗯。”苏祁觉着自己癔症病也要犯了，诸多是被他爹给吓的，听了也不觉有何不对，应了句：“知道了。”
屋里不点灯，苏祁在屋内一扫，窗透着微光，照了一床的细尘屑。找到紫苏了，正蜷在被里，好似生怕他过来。
苏祁一摸也不见燃灯的，只得叹道：“我还能跟罗纮生一样不成？别防着我啊，苏子衿。”他抻平被角，坐着压下一侧，对里头的人说：“这事我能处理好，往后罗家的人不会再找上你，想住哪都行，住这我就把林婆家修一遍，修好看修舒服给你住。”
裹着的人仍不动，缩着打了个寒颤，苏祁猛地一凛站起身掀被子，看见被里裹着个网巾，心陡然一凉。
坏事，配着月勉强看这身形，分明是个男人啊！
苏祁怒气直升，擒住男人脖子强按在冷硬床板上，眉目凌厉露出吃人利爪，讽刺道：“教书育人的先生，跑到女子房中，育的什么人又能教出什么好学生！”
苏祁夺了男人挣扎的双手，拧到身后，骨头压的咯吱响，男人短促叫了声，喉管紧痛出不来气，只能发出呜呜声。
他拎人起来甩到墙上趴着，用肘压着男人后颈，扣着下颚将人口里掐得出血，一个文弱读书人不多加反制，嘴里直流血。苏祁板着男人的头朝后仰，血倒流进喉腔，呛得人狂咳。
“什么事？”外头林婆领着两个抄棍棒的汉子进来，急道：“小州说下午的课没听懂，要找先生，找了一圈听陈家儿子说先生来了公子姐姐这，我们想着不能是小事，便，便找了几个。”
“将他丢出去。”苏祁忍着怒，把人踹了出去，道：“丢出山去！无耻之徒如何教村里的孩子。”
然又回头，对林婆解释：“她不是我姐姐，我在家里是老大。是我有意要把她带到这，劳您多费心了。”
林婆通透，明白了就点头道：“应该的，公子是村里的贵人，出钱出力，我帮忙照顾照顾都是小事。”
“峣哥儿，紫苏在这。”林州偷趴门看，瞅见角落灰土堆里缩个团，一身白里衣，披散着黑发像个岭鬼，林州过去拽了拽，她才抬头，惺忪着一双泪眼。
“这姑娘竟哭睡着了。”林婆也过去看，打量着看人没事，松了口气便去找苏祁，喊道：“别打了，人在这呢。”
苏祁踢踢地上鼻青脸肿的人，转身进屋里，林婆见状提着林州出去，带着门。
“他没欺负你吧。”苏祁蹲着看她，见人没事心情好了不少。拨开层层发丝，如期待山峦云雾见光消散一般。
苏子衿堪露了只眼，上挑迷魅的眼，还带哭过的红，更魅得人心晃，但眼神躲闪又怯，弱弱道：“他自己来的，我没招他。”
苏祁觉着她这双眼，像自己爱听的曲儿里面的旦角，魅人的眼，但是身正，心里干净。
他喜欢纯粹，也找到了。
“我知道，不会有下次，他滚了。”苏子衿只差要将头埋进地里，苏祁一手抵着她的头，又道：“回床上躺着，听小州说你对他们说话有回应，癔症好了，精神好些没？”
苏子衿摇头，又点了点头。
“我、我真的不用再躲罗家人？那、那契书还在罗家，我还是......”还是罗家妇，后话她没说出口，因苏祁陡然变热切的目光，她又将都埋了下去，不说话了。
“罗纮生的令正死了，不是你，你的契书我想弄走易如反掌。”
苏祁将她收拾好，要她上床躺着，就见苏子衿又抱膝蹲在旮旯里，“你想杀我，也、也易如反掌。”
苏祁哭笑不得，“我为何要杀你？”
她朝门口一指，唇比眼还润，苏祁没甚出息的红了脸，听她委屈道：“他，看着快死了。以前好奇跟着你去过巷口，见、见你在杀人，拿着刀。”
“你懂不懂什么叫威胁，怒而无威者犯。”苏祁笑了在她脑门轻弹，弯腰凑近些瞧她。曾无甚光泽的眼，此刻反而有了灵气，只是人傻了，他道：“不拿刀他们不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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