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祁近几日都在村里，先生被他打跑了，事后有些悔觉着是不是自个反应太大，好歹是读圣贤书的人。
后来村子里没人教书，一群毛孩子就来围着他，听他讲山下的事。讲讲正好，苏祁脑子里、嘴里出不来几句深奥的词，更顶替不了教书先生。
正巧逢秋收，村里西东有田，收成还算不错，他就动脑筋，想带几个年长灵活的孩子去山岭猎鹿，山那头就是无垠旷野。苏祁自想，这也算是教了什么，暂时读不到书，就教如何射猎，有门手艺填饱肚子。
这里头就有林州，寡言少年跟在他身后，听苏祁眉飞色舞的讲骑射，没一会也开了话匣子。这才跟他主动说话：“紫苏......啊不，苏阿姊不是峣哥儿的姐姐么？”
林州走到他身侧，个头快与苏祁齐肩。少年人个头窜的奇快，苏祁初来村子在也两年前，当时林州头尖才到他腰上。
苏祁从他头顶挪开视线，道：“不是，她比我年岁小，小多了。”
苏子衿十九，他足长了四岁。
林州一愕，盯着苏祁那张漂亮夺目的脸，木讷道：“峣、峣哥儿多大？”
他们一行五人，没有马匹没有防具，只有林州他舅舅自己造的弓，用山里最柔韧结实的木，怎么都不如三营和十二卫里用的好，军用和自用差别太大，苏祁也顾不得射程多远，结不结实，能拉开射中就行。来前也试过了，只能算一般，凑合着吧。
苏祁在林州背篓里抽了一支箭，林州还没等到回答，下一刻苏祁就已经飞步爬上高坡，站在坡顶搭弓射了出去，下头那小孩还在愣，撵着他脚步艰难爬上去。
苏祁回身笑的灿烂，激动地指着一片突兀的青草地，“射着了，你们去看看，是兔子还是狐狸。”
坡陡，倾斜着爬上来着实累人，一听他这么说，除了林州，那三个小孩就窜进了草堆里。
苏祁将弓递给林州，忽叹道：“二十四了，马上就二十四了。”他一手搭在林州肩膀上，问：“我不在这几日，那教书先生常去苏子衿那？”
林州还在他那句二十四里没回过神，奇怪这人哪哪都不像长了他十岁的样子，这脸这性子，幼稚到没边。
林州摇头又点头，道：“是，先生常去苏阿姊那讨水喝，伍叔给先生安置的地方打了井，我们后来见先生去多了，就跟先生说是峣哥儿你带来的人，少见为好。”
苏祁侧目：“不听？还去？”
林州摇头道：“不听，先生还对我们发火。看来读圣贤书的也不是好人呐，见着苏阿姊就似见着肉了，比我们几个放课抢饭的，都跑的快。”
苏祁自忖，还是要找先生，可这穷乡僻壤，都住千阶梯的山顶上，那些弱书生能爬上来不累死就撞大运了。
陡然，苏祁一激灵，脖子后头又刺又痒，抬手摸到后颈，捏到毛毛软软，摊手一看是个毛青虫，吓的他甩手丢开，差点叫出来，不回头就听身后笑声一片。一个小孩提着个棕毛兔子凑到他眼前，呲牙笑着，“峣哥儿，州哥，这兔子好肥硕，今晚怎么吃？”
后头那两个憋着笑，苏祁提着两人领子摔在土坡上，道：“少来，方才是你们仨在我脖子上放虫？”
两小孩不怕他，道：“我们也没想到峣哥儿还怕虫呢。”
苏祁气结，道：“等你们睡着，我也往你们被窝里放虫，放蜈蚣，我看你们怕不怕？”
他们知道千足虫有毒，一听就缩得要命，好似苏祁已经在他们身上放了一样。
“怕怕怕，错了......”
苏祁哼了声跳下坡，伸手找林州要来弓和箭，道：“我教你们猎，多抓几个回去。”
夜幕将落，他们才归村，远远看各个手上提着几只野物，林婆和林舅过来迎人，早料到他们能猎到东西，备着几个大麻袋，抻着口子让他们把宰好的野物丢进去。林舅生的壮，默不作声扛着两大麻袋就顺着窄小的土路返村。
林婆遣开林州，笑眯眯挨着苏祁走：“今个苏姑娘问你回没回去。”
苏祁一喜，想想今日一天都在另一个山上，没回去看她，问了好，问了就是在意。
苏祁正备笑，哪知道林婆泼来一瓢冷水，“苏姑娘说想明天走，让我问问子峣公子，能不能把她送到、送到都城去。”
苏祁问：“她没说为何？为了什么要回去？”
这才几日，张宿就来了，苏祁一见他就提着衣领将人一肘压在墙上，“跟没跟我爹说。”
张宿不笑了，严肃摇头，“没有，属下半个字都没说，主要、主要老爷也没问啊，苏姑妈属下也去打点，绝不能让老爷知道……”
“上来干嘛？”苏祁松开手，冷他一眼，瞧见他手里提的纸包酒坛，立马变脸，揽过张宿的脖子，笑道：“张叔想我了，来来来坐。”
张宿一阵无语，鄙夷少爷心难琢磨，留下东西也没坐，严肃地看着苏祁，“少爷不复职不回都，要永远呆在这？”
“是。”苏祁不犹豫，点头：“或许你认为我跟他赌气，但我认真不想要什么职位。奉均比我强，身手差点但脑子好用，也比我能沉住气。我还认他苏玉堂当爹就不错了！事事都要安排我，想传位有本事再生一个儿子！我不干他这一行，不成吗？”
张宿很安静，没说一句话。
“我从去都跟着他起，就没花过他一分钱，凭什么觉着我没了他这个爹，什么都做不成？就像厌弃我娘那样，苏家没了一个女人，他就能守住那什么狗屁的清白家世？”
苏祁想起他娘躺在榻上垂死，手腕细得，他五六岁时那小巴掌都能握得住。怒火烧心，烧断了最后一丝怨念。
苏祁捂住脸深吸了一口气，转回笑脸，“看来今日扰了张叔兴致，那改日吧。”
张宿仍不说话，低垂着头，紧抿住颤抖地唇角，只说了句：“有难了跟属下说，老爷那一个字都漏不过去。”
苏祁在村里待着，有事没事就在苏子衿的篱笆墙外蹲着，她出来扫落叶。
苏祁才厚着脸问：“我能进去坐坐吗？”而后又解释道：“就是觉着贸然进去不太好，敲门怕打扰你，给你送东西来。”
苏子衿不说话，侧身让道，傻愣了片刻拿着扫帚进院。苏祁跟着，把油纸包着的山鸡塞给她，道：“叫花鸡，啊不，叫花山鸡，自己做的。今天刚猎的山鸡，后山里很多，改日再去猎，再做给你。”
她不伸手，也不接东西，就跟痴傻了一般看着他，苏祁看她涣散的瞳，看她木然的神情，蹙眉探她额头，问：“又不舒服了？”
苏祁手背刚触到她额头，苏子衿抓住他的手，两行泪涌出来，惊得苏祁手足无措，又问：“说说话，跟我说说话，那个混球教书的又回来骚扰你了？”他一提就怒，抢了扫帚跑进屋里。
没人，除了他们两个，没有第三个人。
苏祁一出来，苏子衿垂首缓缓跪在不及清扫的黄土上，颤声道：“大人、我不想麻烦大人了，将我送走吧，送到哪里都行，妓或奴我都做过，什么都会能养活自己，请大人放弃我吧，我并非良家。”
苏祁心口一紧，听她这般说眉心拢得更深，快碎了，他快碎了，明里暗里护着这么久的人，哪次张口都是要他放弃，让他把她推下悬崖，把她送到花街给人奉酒。似自甘堕落，要做最低贱卑劣的人。
他苦道：“你不是无处可去，去那种地方只有身不由己。”心里顿升火气，压着怒，又道：“我想拉你出来，不是要看你再走进去！你若是因为不愿看见我，我送你安居，再也不找你。你什么都会，就自己为自己干净的活！”
苏子衿依旧不知脏的跪着，一张脸苦大仇深。苏祁过去拉她，晃着肩要将人晃醒，“父母弃之，亲朋散之，人之常情，不过就是惨了点，振作啊苏子衿，为自己活好不好？为故去的也待你好的人活。”
苏祁握住她的手腕，将衣袖撸到肘上，不白皙，甚至粗糙。这可是一个女子的手臂，盘桓如根茎的伤疤，他小心捏在手里看了又看，直将自己再也看不下去了，把她衣袖放下，“伤疤，伤疤......好除！”
苏祁念叨着，眼眸蓦得一亮，道：“等我，我明日午时回来，你等等我，别乱跑。”
如今她也没法乱跑，腿脚摔着还没痊愈，脑子有时候也糊涂，只能帮林婆做活，去田里捡豆子，在院里洗衣做饭，清扫落叶枯枝，每天也闲不着。林婆偶尔还让她做针线活，笑她全身上下也就手指灵活。
不知不觉在这待了半年，待得她都要忘记了，是为什么来这里。
果真，苏祁第二日午时就到了，领着两个人进院，她稀里糊涂被拉到院里，稀里糊涂被一个少女，搭上脉搏。
苏子衿呆望着眼前圆润讨喜的笑脸，忽然哭了，与昨日不同，这次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温苑秋不明她忽然怎么了，手忙脚乱递去巾帕，柔软布料贴着她的脸，苏子衿不由的蹭了蹭，竟握住温苑秋那只手，哭的更凶。
“姑娘我是不是按重了，许久没给人探脉了。”她这样子，温苑秋见着也生怜，挨着近了些给她顺背，道：“不该午时来打搅姑娘睡觉，不妨睡一会，我何时都在，不怕有人再来。”
“阿梧，阿梧......”苏子衿紧阖泪眼，攥着她的手顺势倒在她怀里。
听不太清，温苑秋贴着她听，然苏子衿抓住稻草，两手捧着她的脸，笑的又苦又悲：“好像我的阿梧，脸圆，手软。”她眼底迷茫散了些，猛放开温苑秋，淡道：“你是谁？”
她这样一阵一阵的病状，与苏祁跟她说的不一样，这分明是魔怔了，就像身体里住着两个人。
温苑秋道：“给姑娘养养身体，需先查有何不适。”
苏子衿警惕看着她，蜷起双臂，把手缩进袖里，冷淡的仿佛方才捧着她脸的人不是苏子衿。温苑秋不以为然，亲昵抓住她的手道：“姑娘别怕，伤疤再难看，只要肯养就会好。”温苑秋笑盈盈在她心口指了指，道：“这也一样，人不是为自己而活，也为姑娘的妹妹，好好活着，爱惜自己。”
温苑秋跟她说话，避开身世，避开往事，避开一切会激她疯魔的话，才勉强探得她的状况，不太好，就是心里不太好，心疾。
这头院外篱笆有动静，她走到屋门口，苏祁强硬拉着个人回来。徐宴之背着他，脚都没动几下，硬是被他拖回来的。
温苑秋问：“如何了？”
苏祁嘿嘿一笑：“他愿意了，教书先生早该让他来，读圣贤书的正直人，我早该想到身边还有个人能用。省我多少事，工钱都不用结，拿我抵给你，马首是瞻。”
“别。”徐宴之吃不消他这话，淡道：“这话听着怪。”
徐宴之被他哄骗过来，还特地换了身白衣，以为真是带他看群山之巅好景致，哪知道上了千阶不说，带着见了那一群小孩。林州最高兴，像是打点好的，一见他就恭敬行礼唤先生好。
好，真好，他停职这段日子怕是清闲不得。
徐宴之尽力婉拒：“我任官不足两年，哪来资质做先生，太草率。”
苏祁斜他一眼：“你是御前状元。”
徐宴之开始打官腔，道：“素来只有任官五年以上，且经赋讲义得州官认可，又有名誉才学傍身，才可做先生，我资历浅薄，加上本性爱好闲散，不勤勉乃为师者大忌。”
他语重心长，确实不合适做先生，太年轻也是其一。
然苏祁倒在屋阶上，高翘着腿，嘴里衔了根草，道：“你是御前状元。”
徐宴之一默，这些话都撞在硬板子上了，恐怕他再解释，都会被苏祁用一句御前状元驳回，他拂袖作罢，道：“改日去知县那问问，看能不能得授意，暂时做。让我做个野先生，对他们你太不负责。”
听他这话，苏祁咧嘴一笑：“答应了？成，我当然不能让你当野先生，等那两个世子玩够回西北，你的职位也该回来了，你回去，我就去找别人。”
苏祁自信身边人没矫情的，这村里条件有限，吃住都不如城县，这两人在这一句怨气没说。
温苑秋倒开心，她只要不在宫里待着，到哪去都高兴。午时后安置完苏子衿，就跟着苏祁去后山探地方，他想修个私塾，小的也行。
村里自给自足实在固步自封，若能多产，余下粮食还能送到山下卖钱，有钱什么样的人找不来，什么样的工程修不起来。就照西北那灵渠，国库拨了近半数的钱，工、户部去了近百官员，用了近一年才修成，苏祁没那么大规划，修个小工程就足够了。至少循环往复，不吃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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