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九,西风凛冽,皇宫殿宇间积雪未融,檐下冰棱倒悬如剑。
卯时三刻,二皇子南宫佑宁的马车碾着宫道上的残雪,吱嘎作响地驶入宫门。
他裹着厚厚的银狐皮裘,膝上盖着锦缎绣毯,苍白的面容在昏黄的宫灯下更显憔悴。
马车驶过朱雀门时,他掀开帘子一角,望向飞檐上挂着的几盏残破灯笼——那是除夕夜留下的,如今已被风雪褪了颜色。
守门侍卫见是二皇子,躬身行礼:“二殿下安好,今日入宫可需通传?”
“不必,”南宫佑宁淡淡回应,“父皇昨日传召,允我辰时觐见。”
车轮继续向前,碾过青石板路,在寂静的宫墙间回荡着单调的声响。
他低头,手指轻轻抚过轮椅扶手下不起眼的暗槽,那里装着从西域商人手中购得的精巧机括,七根淬毒银针,足以在呼吸之间取人性命。
他本不想如此。
但三日前,内务府总管亲自送来新年的赏赐清单,以往与太子同级的规格,这次竟降为郡王等级。
昨日更从内侍口中得知,礼部已在秘密拟定立储诏书——上面没有他的名字。
那个他想了二十几年的储君候选人之位,就这么轻飘飘地被抹去了。
他不服。
养心殿的暖阁里,龙涎香与炭火气息混杂。
南宫跋拓正批阅奏折,听见通传后略抬了抬眼:“让他进来。”
南宫佑宁被内侍推入暖阁,轮椅的轮子在光滑的金砖上发出细微声响。
他费力地想要起身行礼,皇帝摆了摆手:“坐着吧,你的身子不必拘礼。”
“谢父皇。”南宫佑宁坐直身子,目光落在父皇案前堆积如山的奏折上,“儿臣今日前来,有一事不明,望父皇解惑。”
皇帝放下朱笔,目光如古井无波:“朕知道你要问什么。”
“那父皇可能告诉儿臣,为何?”南宫佑宁的声音平静,但袖中双手已在微微颤抖,“是因为儿臣体弱吗?还是因为儿臣不良于行,在朝臣眼中是个废人?或是因为……儿臣的母亲不是皇后?”
暖阁内的空气骤然凝固。
侍立一旁的太监总管下意识后退半步,低垂着眼不敢出声。
南宫跋拓沉默良久,终于叹了口气:“佑宁,你自幼聪慧,朕一直都知道。”
“可父皇从未选择儿臣。”南宫佑宁的声音渐高,“儿臣五岁能诵,八岁通晓兵书,十二岁便能与大学士辩经论道。可自从儿臣体弱之后,这一切便都不作数了。朝野上下,谁不视儿臣为废人?但儿臣的手还能写,脑还能思,为何连一争的机会都没有?”
皇帝站起身,明黄的龙袍在烛火下泛着微光。
他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尚未亮透的天空:“体弱,确是其一。一国之君需有强健体魄,方能经得起国事操劳。但这并非全部。”
“那还有什么?”南宫佑宁追问,手指已悄然移至轮椅扶手下。
南宫跋拓转身,目光如炬:“刀骏国。”
三个字,如冰锥刺心。
南宫佑宁的瞳孔骤然收缩,但面上仍维持着平静:“儿臣与刀骏国早已无往来。之前与刀骏国公主的婚事告吹后,便再无联系。”
“是吗?”皇帝从案下暗格取出一叠信件,掷于南宫佑宁面前,“那你解释解释,这些是什么?”
羊皮纸散落一地,上面是弯弯曲曲的刀骏文字,以及熟悉的私章印记——那是南宫佑宁收到的刀骏国公主赠他的定情信物,一枚狼头印章。
“这些信从何而来?”南宫佑宁的声音开始发颤。
“你的贴身侍卫,赵德。”皇帝沉声道,“他一家老小上月遭山贼所害,唯一幸存的幼子被朕的人所救。为报此恩,他将这些年的往来密信悉数交出。”
南宫佑宁脑中轰鸣。赵德,那个跟了他十二年的侍卫,那个在他坠马时第一个冲上来的人,那个曾发誓效忠至死的……
“父皇,这些信件只能证明儿臣曾与刀骏国有联系,但内容——”
“内容朕已找人译出。”皇帝打断他,“去年深秋,你向刀骏国透露边境布防,换取他们支持你在朝中势力。今冬粮草调度,你也提前泄露,导致北疆三镇军粮被劫。佑宁,这是通敌。”
暖阁内炭火噼啪作响,南宫佑宁却觉寒意彻骨。他低头看着那些信件,仿佛看着自己的坟墓。
“儿臣……儿臣只是……”他艰难开口,却不知如何辩白。
“你只是太想得到这个位置了。”皇帝的声音里带着疲惫,“以至于忘记了为君者的底线。体弱尚可弥补,心歪了,便无可救药。”
南宫佑宁的手指在扶手下摸索,触到了冰冷的机括按钮。
只需轻轻一按,七根毒针便会射出,面前的父皇将当场毙命。
殿外侍卫虽多,但他早已安排心腹在宫中各处待命,一旦事成,便能控制局面。
“父皇真的认为,儿臣毫无胜算吗?”他抬起头,眼中已无之前的温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皇帝看着他,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满是苦涩:“朕知道你在轮椅上装了东西。工部侍郎上月奏报,称你府上采购了一批西域精钢和机括零件。”
南宫佑宁浑身一震。
“朕还知道,你今日入宫,在朱雀门、乾清门、养心殿外都安插了人手。”皇帝缓缓坐回龙椅,“佑宁,你太小看你的父皇了。”
“那父皇为何还让儿臣进来?为何不直接将儿臣拿下?”南宫佑宁声音嘶哑。
“因为朕想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皇帝的目光变得柔和,那是一个父亲看儿子的眼神,“你若老老实实,朕还能保住你。削去皇子头衔,圈禁你自己府中,至少能留一条性命。”
南宫佑宁的手指在按钮上颤抖。
杀,还是不杀?
“朕心里何尝不曾属意于你?”皇帝忽然说,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你出生那日,是冬至,下了那年第一场雪。朕抱着襁褓中的你,看你小脸红扑扑的,眼睛像极了你的母妃。”
南宫佑宁愣住了。
“你母妃去得早,朕总觉对你有亏欠。”皇帝继续道,“你五岁那年染了天花,高烧七日不退,太医都说没救了。朕守在你床边三天三夜,对着祖宗牌位发誓,若你能活下来,定要让你一生平安顺遂。”
“后来你病好了,却落了病根,加上你先天身子就弱。朕请遍天下名医,太医院的药方堆满了三间屋子。你十二岁那年说想学骑射,朕担心你受伤,专门让人造了特制的小弓,马也是千挑万选最温顺的。”
南宫佑宁的眼中泛起水光。
他记得那把弓,弓身上刻着“宁安”二字;
也记得那匹叫“追云”的小马,通体雪白,跑起来像一朵云。
“你十五岁坠马,朕在奉先殿跪了一夜。”皇帝的声音有些哽咽,“祖宗责罚,就罚朕,为何要让你受这样的罪?太医说你可能再也站不起来,朕把太医院院正打了三十大板,因为他说了实话。”
“可你后来还是站起来了,虽然需要扶着东西,虽然不能久站,但朕那日高兴得赏了全宫上下三个月俸禄。”皇帝看着儿子,“佑宁,你一直是朕疼爱的儿子,不是因为你能干,不是因为你聪慧,只是因为你是朕的儿子。”
南宫佑宁的手从按钮上滑落,无力地垂在轮椅扶手上。
“可你走了歪路。”皇帝痛心道,“勾结外邦,泄露军机,这是为君者的大忌。朕能容忍你体弱,能容忍你性情偏激,甚至能容忍你对朕有怨,唯独不能容忍你背叛这个国家。”
“儿臣……儿臣只是不甘心……”南宫佑宁终于崩溃,泪水滑过苍白的脸颊,“所有人都说儿臣是废人,说儿臣不配。儿臣只是想证明,即使坐在轮椅上,也能治理好这个国家……”
“治国不在双腿,而在心。”皇帝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第一次以平等的姿态俯视他,“你的心被怨恨蒙蔽,被权力腐蚀,这才是你真正站不起来的原因。”
暖阁外传来更鼓声,辰时到了。
皇帝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那是南宫佑宁周岁时,他亲手戴上的。
玉佩已经泛黄,边缘有了裂纹,但上面的“宁”字依然清晰。
“这玉佩跟了朕二十几年,每每看到,就想起你小时候。”皇帝将玉佩放在南宫佑宁手中,“今日之后,你便不要再离开你的府邸了。那里清静,适合养病。朕会派最好的太医照料你,只要朕在一日,便保你一日平安。”
南宫佑宁握着温热的玉佩,忽然想起许多早已遗忘的片段:父皇手把手教他写字,在他生病时亲自喂药,在他第一次写出好文章时高兴地抱着他转圈……
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温情,此刻如潮水般涌回。
“父皇……”他哽咽着,从轮椅上挣扎着想要下来。
皇帝按住他:“不必行礼了。今日之后,你好自为之。”
南宫佑宁最终没有按下那个按钮。
他被内侍推着离开养心殿时,回头看了一眼——父皇站在窗前,背影在晨曦中显得格外孤独苍老。
殿外的雪又开始下了,纷纷扬扬,掩盖了车轮碾过的痕迹。
三日后的早朝,皇帝宣布二皇子南宫佑宁因病需静养,不再参与朝政。朝野上下虽议论纷纷,但见皇帝态度坚决,也就无人再提。
又过一月,储君册封大典举行。
南宫佑宁在自己的府中的小院里,听着远处传来的礼乐声,平静地喝完了当日的汤药。
伺候他的老太监轻声问:“殿下可觉得可惜?”
南宫佑宁望着院中那株老梅,摇了摇头:“不可惜。这条路,本就是错的。”
他取出怀中那枚玉佩,对着阳光看了看,然后小心地收进贴身的口袋里。
窗外的梅花开了,雪又开始落下,正月初九那场未遂的宫变,就这样淹没在了时间的雪中,再无痕迹。
只是偶尔夜深人静时,养心殿的皇帝会取出另一枚刻着“安”字的玉佩,久久凝视,仿佛透过它,能看到那个曾经在雪地里追着小白马跑的小小身影。
父子之间,有些话永远说不清,有些选择永远回不去。
但至少在这个冬天,他们各自保住了为人父、为人子的最后底线。
雪落无声,覆盖了整个皇城。
……
远在草原的刀骏国的吉妮娜尔公主收到了二皇子的书信,她缓缓打开书信,内心一直惴惴不安。
吉妮娜尔公主妆次:
见字如晤。
冬深雪重,北疆风疾,未知公主御体安否?自别后许久,每每西望,念及草原月明、篝火暖酒,恍如隔世。
今修此书,恐为绝笔。世事翻覆,非人所能料。昔日种种盟誓,非佑宁敢忘,实天意弄人,命途多舛,终成泡影。
我身陷囹圄,心若槁木,前路已绝,再无可能踏足刀骏草原,亦无缘再睹公主英姿。
公主不必为我伤怀。佑宁此生,得遇知己如公主,纵使短暂,亦胜庸碌百年。
情深缘浅,古来皆然。我之沉疴,在身更在心,非药石可医,亦非人力可挽。
公主乃九天鹰隼,草原明珠,当翱翔于广阔天地,勿为我这残破之人羁绊心神。
愿公主擦干泪眼,莫再回望这南墙。
请忘了南宫佑宁此人。他不过是公主生命长河中一颗碍眼的石子,踢开了,前路方坦荡。
好好挑一位英雄驸马,他须得身强体健,能陪公主纵马驰骋;须得心胸豁达,能容公主翱翔天际;更须得真心实意,待公主如珍如宝。
如此,佑宁纵在九泉之下,亦能含笑。
我于此间,衣食无缺,唯剩残喘。
若无意外,大约便是如此,守着四角高墙,看春去秋来,直至老病而终。
若……若有意料之外,我也会自行了断,留几分体面。
公主不必知晓,亦不必怜悯。
此为我为自己选的,最后的路。
勿复,珍重。
南宫佑宁 书
永昌十七年 正月廿三 于我府别院
附:随信退还狼头玉印。物归原主,前尘两清。
一封书信随着吉妮娜尔的手垂下而落到地上。
吉妮娜尔缓了许久都没缓过来。
吉妮娜尔记得她那日离去,最后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见到了南宫佑宁,南宫佑宁坐在轮椅上,当时见到她,只笑着说“多谢你喜欢我,只是我不值得像太阳又像热烈的火的你这般喜欢。”
吉妮娜尔那个时候才知道两个人是互相喜欢的,并非不喜欢。
而且那日之后,两个人之间的通信也更加密切。
她回到刀骏国,说服了刀骏国国王,并且因着南宫佑宁的消息刀骏国过了一个不错的冬天。
吉妮娜尔反复查看信件的内容,确认了南宫佑宁估计是心灰意冷了,说不定不日,要是新的皇帝登基,南宫佑宁估计真就没命活了,想到这个,吉妮娜尔顾不得伤心,迅速冲往吉妮娜尔的父王的帐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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