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皓显得很镇定，甚至有点过于平静了。
他脸上没有多少惊讶或者慌乱，只是眉头微微皱着，看了一眼地上东子蜷缩的尸体，又扫视了一圈噤若寒蝉的居民，脸色煞白的手下。
“都别他妈愣着！黑子，强子，你们几个过来。”
被点到的三个小弟立刻围拢过去，他们年纪都不大，但眼神里也有一种见惯了风浪的麻木。
“出人命了，”栾皓压低声音，语速很快，“帽子马上就到。你们几个，都知道进去该怎么说吧？”
那三个小弟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个叫黑子的点点头：“皓哥放心，我们就是跟东子哥过来……看看情况的。其他什么都不知道。”
“对，就是跟着东子哥来的。”另一个补充道，“他怎么跟居民起的冲突，我们没看清。反正……最后是那老头开的枪。”
“细节别提，越简单越好。”栾皓打断他们，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个人的脸，“东子让你们干什么，你们就干什么，别的，一问三不知。明白吗？”
“明白。”三人齐声应道。
我站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胃里一阵阵翻搅。
我云里雾里地看着栾皓冷静地布置，看着那几个小弟点头应承。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得不真实。
栾皓交代完了那几个小弟，又转头看向我。他看着我失魂落魄的样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朝我走了过来。
“任戟。”他叫了我一声，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的手很有力，但我感觉不到多少温度。
“别他妈这副样子。”他声音压得更低，粗粝地安抚，“出来混，早晚有这么一天。今天是他，明天可能是你，也可能是我。”
他顿了顿，看着远处死状惨烈的东子：“这就是东子的命。他吃这碗饭，就该想到有这个下场。”
栾皓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几乎没有变化，眼神里甚至看不到多少惋惜，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理应如此”。
这份冷漠让我感到一阵寒意，比看到东子尸体时更甚。
而我的潜意识里，其实明白他说的可能没错。东子……他是咎由自取吗？在我面前，他是那个教我开枪、让我叫他“东子哥”的人。
但在这些居民眼里呢？在那些被砸了摊子、被推搡辱骂、眼睁睁看着家园被低价强夺的人眼里，他是什么？
他是仗势欺人的打手，是侵吞他们安身立命之所的爪牙，是面目可憎的恶棍。
他今天的死，从某个角度看，何尝不是一种……报应？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胃里的翻搅更厉害了，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头。我甚至能闻到空气中那越来越浓的血腥味。
我想离开这里，立刻，马上。我想逃离这片混乱、暴力、死亡和冷漠交织的现场。
我又一次开始怀疑：我选择的这条路，究竟是什么路？我跟着的这些人，究竟在做什么？而我自己……又在变成什么？
没过多久，警笛声由远及近。出了人命，警察不敢怠慢，来的速度比平时快得多。
几辆警车刹停在街口，穿着制服的警察迅速拉起了警戒线，驱散围观人群。
带队的警官脸色严肃，一边指挥勘查现场，一边开始带人问话。
开枪的老头被第一时间控制住，戴上了手铐。他脸上的愤怒和绝望已经褪去，只剩下一种麻木的平静，任由警察将他押上警车。
接着，就是栾皓刚才交代过的那几个小弟，还有几个情绪激动、指证华子的居民，也被分别带上不同的车，前往派出所做笔录。
派出所里，黑子、强子他们被分开问话。口径高度一致：
“我们是跟着东子哥来的。”
“东子哥说这边有点事，让我们来帮忙站站场子。”
“具体为啥闹起来……我们也不太清楚，好像是为了拆迁补偿的事。”
“对，东子哥跟那些居民吵得很凶，后来不知道怎么的，那老头就掏枪了……太快了，我们没反应过来。”
“华哥？我们就是跟着东子哥做事的，华哥那边……我们不熟。”
“栾皓哥？他……他后来才到的吧？我们没注意。”
问话的警察经验丰富，看得出这几个小子有所隐瞒，但他们的说法前后一致，咬死了只是听命行事的小喽啰，对核心矛盾、背后指使者“一概不知”。
现场混乱，目击者众多但说法不一，居民们情绪激愤指认华子，却拿不出直接证据证明华子指使了这次具体的暴力逼迁行动。
另一间询问室里，被带来的居民和那个持枪的老头，情绪激动地控诉：
“就是华子！是他的人来逼我们搬！”
“补偿款只有六百块！这不是明抢吗？”
“他们先动手砸东西打人！”
“那枪……是我儿子以前留下的……我实在是被逼急了！他们不给我们活路啊！”
然而，当警察根据这些指向性明显的口供，去茶楼找华子协助调查时，华子正悠闲地泡着茶，一脸无辜和困惑：
“警察同志，这从何说起啊？拆迁？哦，我是听说体育馆那边要拆了建酒店，开发商好像是个外地老板，姓付？这事儿跟我有什么关系？”
“东子？东子……好像是在我这片儿混过？不太熟，真的。手下兄弟多，我也不能个个都认得那么清。”
“逼迁？打人？这不可能吧？我一向教育手下要遵纪守法，和气生财。会不会是下面的人自己乱来，或者……有人打着我的旗号在外面惹事？”
“付老板找我帮忙？是有这么回事，但我只答应帮他协调一下关系，具体拆迁事宜，那是开发商和居民、和政府之间的事情，我怎么能插手呢？违法的事，我不干的。”
华子说话慢条斯理，态度配合，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付凯嘉那边，为了项目能继续，更不敢把华子牵扯太深，问起来也只说是“委托华哥帮忙看看场地，处理一些可能的纠纷”。
更何况，局里还有领导帮华子疏通。
于是，所有的线索，似乎都在“行动负责人”东子这里戛然而止。
华子、栾皓，以及他们真正的心腹，全都安然无恙。
东子，这个为了表忠心、为了往上爬而冲在最前面的“黑社会劳模”，就这样莫名其妙地、也是必然地，死在了一个被老头枪下，成了最完美的替罪羊。
他死了。像街边一条被打死的野狗。很快，除了他的家人，或许没有人会真正记得他。
华子不会，栾皓不会，那些被他欺负过的居民更不会。
也许……只有我，会记得他曾拍着我的肩膀，教我如何握枪，如何瞄准，用带着烟味的口气说“小子，手要稳”。
而他的死，对华子来说，甚至成了另一个攫取利益的借口。
没过两天，他又找到了焦头烂额的付凯嘉。
“付老板，唉，这事儿闹的。”华子叹着气，表情沉痛，“东子跟了我不少年，虽然不算最亲近的兄弟，但也是条汉子。就这么折在你这个项目上了，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我这心里，过意不去啊。”
付凯嘉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这是要加码，只能硬着头皮问：“华哥，您看……还需要我做些什么？”
“这样吧，”华子沉吟着，“我也不多要。东子的抚恤，后续的麻烦打点……你再拿三十万出来。这事儿，我帮你彻底摆平，保证后面顺顺利利。”
三十万。付凯嘉嘴角抽搐了一下，但看着华子那眼神，想着已经投进去的钱和卡住的工程，只能咬牙点头：“……行，华哥，这钱我出。”
三十万到手，华子拿出十五万，派人送到了东子家，算是抚恤金。
剩下的十五万，自然落进了他自己的口袋。这就是东子用命换来的，他对这个世界做出的最后贡献。
剩下的居民，经历了这场血淋淋的惨剧，又看到那些明明指认了华子的邻居最后也没能把华子怎么样，心彻底凉了，也怕了。
他们放弃了抵抗，纷纷在极不合理的补偿协议上签了字。即便价格低得可怜，也总比丢了命强。
还有一些居民，最初要求的是房屋置换，而不是现金补偿。
付凯嘉原本计划中，确实准备了一批附近不错的新房用于置换。
但这些房源信息，早被华子掌握。他利用信息差和威逼利诱，将那些位置好、户型佳的新房以各种名义截留下来，或转手高价卖出，或留给自己的关系户。
然后，用卖房得来的差价，在更偏远、更破旧的地段购买了一些老破小，用来安置那些要求置换的居民。
一来一去，华子又狠狠赚了一笔巨大的差价。
他这事干得吃相极其难看，赶尽杀绝，连一点残羹冷炙都不留给那些居民。
实际上，华子平时做事未必每次都如此不留余地，他也讲究个细水长流。
但眼下不同，他正为了和孙勃争夺城西的控制权而疯狂积累资金，扩充实力，每一分钱都显得至关重要，体面与否，已经顾不上了。
但是，经历了这一切，从头到尾目睹了整个过程的我，对“黑社会”这三个字所代表的肮脏、冷酷与算计，有了全新的认知。
东子的死，不是一场意外，而是这个肮脏系统运行中的一个必然结果。
人命可以成为筹码，忠诚可以成为垫脚石，鲜血可以洗出更白的银子。
我站在渐渐散去的围观人群边缘，看着警察拉走尸体，看着居民们麻木地签字。
看着栾皓和华子的人低声交谈后各自散去，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雨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来，这江南的烟雨，冲刷着地上的血迹。
但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似乎已经渗进了泥土里，渗进了这条街的每一块砖石中。
我终于理解了，什么叫卑劣的街头。
这里没有热血义气，只有赤裸裸的利益和吞噬一切的黑洞。而我，正站在这黑洞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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