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五月下旬。
青龙山的夜，静得像一潭深水。
刚刚结束了一天的战备会议，林啸天走出指挥部，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在酸痛。松井一郎虽然最近没有大动作，但他那个“重点打击”的命令就像一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整个纵队的神经都崩得紧紧的。
“队长，还不睡？”
王庚正带着巡逻队路过，看到林啸天站在洞口，停下脚步问道。
“睡不着。”林啸天摸出一根烟，想了想，又塞了回去，“刚才老李说的那个情报，我心里不踏实。松井一郎突然把外围的两个大队调回了临水城，这老鬼子又要憋什么坏屁？”
“管他呢！”王庚嘿嘿一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现在的实力，就算他真的来硬的，咱们也能崩掉他两颗牙。”
“别大意。”林啸天拍了拍王庚的肩膀，“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小心。告诉哨兵，把眼珠子都给我瞪圆了。”
“放心吧大哥！连只蚊子飞进来都得查查公母！”
王庚带着人走了。
林啸天紧了紧衣领，那是陈玉兰给他缝的新扣子，很结实。
他下意识地往溶洞医院的方向看了一眼。那里还亮着灯。
这几天伤员不多，但陈玉兰却比平时更忙。她在整理药材，还在给新来的卫生员编教材。
林啸天迈开步子，不知不觉就走了过去。
走到医院门口，正好碰到小张端着一盆水出来。
“林队长？”小张一愣，“这么晚了，来看陈医生啊？”
“咳，我……我路过。”林啸天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陈医生睡了吗？”
“没呢，还在写东西。”小张指了指里面，“你去劝劝吧，她这几天熬得太狠了，眼睛都熬红了。”
林啸天点点头，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昏黄的油灯下，陈玉兰正趴在一张用弹药箱拼成的桌子上，手里握着钢笔，在一沓草纸上写写画画。她的背影看起来有些单薄，肩膀微微耸着，显得很疲惫。
“还在忙？”
林啸天轻声问道，生怕吓着她。
陈玉兰手里的笔顿了一下，回过头，看到是林啸天，脸上立刻绽开了一抹笑容。那笑容虽然带着倦意，却像春风一样，瞬间吹散了林啸天心头的阴霾。
“你怎么来了？”陈玉兰放下笔，揉了揉手腕，“不用开会了？”
“开完了。”林啸天走过去，拿起桌上的草纸看了看，“《战地急救手册》？你自己写的？”
“嗯。”陈玉兰点点头，“咱们的卫生员大多不识字，也没受过正规训练。我想编个顺口溜似的手册，教他们怎么止血，怎么包扎，怎么防感染。关键时刻，能多救几条命。”
林啸天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还有旁边配的简笔画，心里一阵感动。
“你啊，就是操心的命。”林啸天心疼地说，“都几点了？眼睛不要了？”
“写完这段就睡。”陈玉兰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正好，我写得脖子酸，陪我出去走走？”
“行。”林啸天求之不得，“去哪？”
“山顶吧。”陈玉兰指了指上面，“今晚天气好，我想去看看星星。”
……
青龙山的主峰，鹰嘴崖。
这里是整个山脉的最高点，视野极其开阔。站在这里，不仅能看到满天的繁星，甚至能隐约看到几十里外临水城的灯火。
夜风徐徐，吹得两人的衣角猎猎作响。
林啸天脱下自己的军大衣，披在陈玉兰身上。
“我不冷。”陈玉兰想推辞。
“披着。”林啸天按住她的手，“山顶风硬。”
陈玉兰没再坚持，紧了紧大衣，那是他身上的味道，烟草味混着淡淡的火药味，让她感到无比安心。
两人并肩坐在一块光滑的大青石上。
头顶是浩瀚的星空，银河像一条璀璨的丝带，横跨天际。无数颗星星在闪烁，像是在诉说着古老的故事。
“真美啊。”陈玉兰仰着头，感叹道，“以前在北平读书的时候，我也喜欢看星星。那时候觉得星星很远，很冷。可是现在，我觉得它们离我很近。”
“为什么？”林啸天问。
“因为那时候是一个人看。”陈玉兰转过头，看着林啸天的侧脸，“现在，有你陪着。”
林啸天心头一热，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有些凉，但在他的掌心里，很快就暖和起来。
“玉兰。”林啸天看着远方，“这几个月，跟着我，苦了你了。”
“怎么突然说这个？”陈玉兰笑了笑，“我不觉得苦。比起那些牺牲的战士，比起那些家破人亡的百姓，我很幸福。”
“幸福？”林啸天自嘲地笑了笑，“整天提心吊胆，吃的是野菜团子，住的是山洞，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这也叫幸福？”
“当然叫。”陈玉兰认真地看着他，“因为我有你。有这群生死与共的兄弟。我们有奔头，有希望。这就叫幸福。”
她反握住林啸天的手，指着天上那颗最亮的星星。
“你看那颗星，那是北极星。无论我们在哪里，只要看到它，就不会迷路。”
“啸天，你就是我的北极星。”
林啸天浑身一震。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这个为了他不惜冒死冲上战场的女人，这个为了伤员熬白了头的女人。
他觉得自己何德何能，能得到她这样的爱。
“玉兰。”林啸天的声音有些沙哑。
“嗯？”
“等这场仗打完了……”林啸天顿了顿，“等咱们把松井一郎那个老鬼子送回老家……”
陈玉兰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下文。
“我就带你回林家村。”林啸天深吸一口气，“咱们把那所学校建起来。还要建那个医院，就在学校旁边。”
“我知道。”陈玉兰微笑着，“你都说过好几遍了。”
“还有。”林啸天转过身，面对着陈玉兰，双手握住她的肩膀，目光灼灼。
“还有什么？”陈玉兰的心跳突然有些加速。
“还有……”林啸天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在积攒着巨大的勇气。
“啸天。”陈玉兰突然打断了他。
“怎么了？”
陈玉兰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眸子里倒映着漫天的星光，显得格外清澈、深情。
“我们什么时候能结婚？”
陈玉兰问出了这句话。
声音很轻，很柔，却像一道惊雷，在林啸天的耳边炸响。
结婚。
这是他做梦都在想，却又不敢轻易提起的字眼。
在这烽火连天的岁月里，在这随时可能流血牺牲的战场上，结婚，似乎成了一种奢望，一种对未来的赌注。
林啸天愣住了。他看着陈玉兰，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期待和爱意。
沉默。
只有山风呼啸的声音。
林啸天低下了头，看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这双手杀过很多人，沾过很多血。
能不能给得起她一个安稳的家？
能不能保证自己能活着陪她走到最后？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他不想让她等。不想让她失望。
“玉兰。”
林啸天重新抬起头，这一次，他的眼神里没有了犹豫，只有坚定。
“等打完鬼子。”
林啸天一字一顿地说道。
“等把这些侵略者赶出中国，等咱们的红旗插满苏北的大地。”
“我们就结婚。”
“我要给你办一场最大的婚礼。我要让全纵队的兄弟都来喝喜酒。我要让赵铁柱当伴郎，让王庚当证婚人。”
“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陈玉兰，是我林啸天的媳妇！”
陈玉兰笑了。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在星光下晶莹剔透。
“好。”她哽咽着说，“我等你。”
“但是……”陈玉兰突然收起了笑容，神色变得无比严肃，甚至有些霸道。
她伸出手，指着林啸天的鼻子。
“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你说，哪怕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给你摘！”林啸天急忙说道。
“我不要星星。”陈玉兰摇摇头，“我要你的命。”
“啊？”林啸天一愣。
“我要你答应我。”陈玉兰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一定要活到那一天。”
“不管仗有多难打，不管情况有多危险。”
“你不许死。”
“你要是敢死在我前面，我就……我就……”
陈玉兰说不下去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林啸天的心猛地揪紧了。他知道，这是她心里最大的恐惧。
他伸出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然后，他猛地挺直了腰杆，举起右手，对着这漫天的星斗，对着这苍茫的大地，发出了他此生最郑重的誓言。
“我答应你！”
林啸天的声音洪亮而坚定，在山谷间回荡。
“我林啸天，对天发誓！”
“我一定会活下去！”
“我一定会留着这条命，娶你过门！”
“我们要一起看到胜利！”
“我们要一起回林家村，一起建学校，一起建医院！”
“我们要一起生很多孩子，教他们读书，教他们做人！”
“我们要一起……白头到老！”
“如果我违背誓言……”
“不许说！”陈玉兰一把捂住他的嘴，“不许说那个字！”
她扑进林啸天的怀里，紧紧抱着他的腰，把脸埋在他的胸口，放声大哭。
林啸天紧紧搂着她，感受着怀里的温暖和颤抖。
他知道，这个誓言，比任何军令状都要沉重。
这是一份关于生命的承诺，是一份关于爱的契约。
“玉兰，别哭了。”林啸天轻轻拍着她的背，“咱们拉钩。”
陈玉兰抬起头，梨花带雨地看着他。
林啸天伸出小指：“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陈玉兰破涕为笑，伸出自己的小指，勾住了他粗糙的手指。
“一百年不许变。”
两根手指紧紧勾在一起。
在这浩瀚的星空下，在这残酷的战争年代，两颗年轻的心，许下了最美的誓言。
良久。
两人松开了手，却依然紧紧相拥。
林啸天看着远方临水城的方向，那里的灯火依旧昏暗，像是一只蛰伏的野兽。
“玉兰。”
“嗯？”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建那个学校吗？”
“为什么？”
“因为我想让咱们的孩子，以后不用像我一样，只会拿枪。”
林啸天的目光变得深邃。
“我想让他们拿笔。想让他们知道，这个世界除了杀戮，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
“我想让他们活在一个没有硝烟，没有鬼子，只有读书声和笑声的世界里。”
“这……就是我打仗的理由。”
陈玉兰听着，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敬意。
她抬起头，在林啸天的唇上，轻轻印下了一个吻。
“我相信你。”
“那个世界，一定会来的。”
“我陪你，一起去打。”
……
夜更深了。
山风更凉了。
“回去吧。”林啸天帮陈玉兰紧了紧大衣，“明天还有训练，你也得早点休息。”
“嗯。”陈玉兰点点头，却有些不舍得离开他的怀抱。
“走，我背你。”
林啸天突然蹲下身。
“啊？不用，我自己能走。”陈玉兰脸红了。
“上来！”林啸天霸道地说，“这是命令！”
陈玉兰抿嘴一笑，乖乖地趴在了他宽厚的背上。
林啸天背起陈玉兰，稳稳地走在下山的路上。
“重不重？”陈玉兰在他耳边问。
“重。”林啸天嘿嘿一笑，“重得像背着全世界。”
陈玉兰幸福地笑了，把脸贴在他的后颈上。
“啸天。”
“哎。”
“刚才那个誓言，算数吗？”
“算数。吐口唾沫是个钉。”
“那……要是你以后变成了老头子，牙都掉光了，还背得动我吗？”
“背得动。到时候我就把你装在筐里，背着你去晒太阳。”
“讨厌……”
两人的笑声，在寂静的山谷里轻轻回荡。
这一刻，战争的阴云似乎暂时散去了。
虽然他们都知道，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依然是硝烟弥漫，依然是生死搏杀。
松井一郎的屠刀还在磨得铮亮，鬼子的铁蹄还在践踏着这片土地。
但今晚，在这星空下，他们拥有彼此。
这就够了。
这就是支撑他们走过漫漫长夜，迎接黎明曙光的最大力量。
因为有了爱，所以无所畏惧。
因为有了约定，所以向死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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