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滴在纸上时,晕开的速度比林夙预想的快。
他正看着一份阳朔送来的春耕筹备文书,咳嗽来得突然,用手捂住嘴,再摊开时,掌心一团暗红,血丝混着唾液,黏糊糊的。纸上也溅了几点,正好落在边角那行小字上——“天德六年夏至前”。
那是《三年之约》的截止日期。还有十个月。
林夙盯着那几滴血看了两息,然后从案头扯过一张废纸,擦掉掌心血污,又把文书上的血点抹去。纸被擦破了,破口处毛糙糙的,像道新伤。
门外传来脚步声,是医士端着药进来。老头姓何,原是桂林城里的坐堂大夫,被“请”来府衙当差。他把药碗放下,瞥见林夙手里的血纸,眉头皱起来。
“主公,这咳血之症,不能再拖了。”何医士声音低,带着岭南口音,“积郁伤肺,又兼腿伤未愈,气血双亏。须得静养,至少三个月。”
林夙把血纸团成一团,扔进炭盆。纸团遇火,“呼”地烧起来,腾起一小股青烟。
“静养多久能好透?”他问。
“若好生调理,半年可见大愈。”
“半年。”林夙端起药碗,药汤黑稠,气味冲鼻,“那剩下四个月,够不够我从病榻上站起来,挡十万大军?”
何医士噎住了。
林夙把药一口喝完,碗底剩些药渣,他倒进水盂里,渣子沉下去,水面浮起一层油光。苦味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
“开点能压住咳血的药,要能让我保持清醒做事的。”林夙说,“其他的,等十个月后再说。”
何医士张了张嘴,最终还是躬身:“……是。”
他退出去时,林夙从抽屉里拿出一块半尺长的杉木板,边缘还带着树皮。板上用刀刻着十道横线,每道线旁标着月份——从“十月”到“正月”。今天是十月十七,他在“十月”那道线旁,又刻下一道短竖。
二百九十七天。
木板挂在书案对面的墙上,一抬头就能看见。刻痕还很新,木屑的清香混在药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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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隐岩的信鸽是午时到的。
苏烬的字写得硬,笔画像刀刻:“岩洞深处发现石室,有前人开凿痕迹。室中央石台刻星图,台上置铜匣,匣内藏黑色晶石十二块,触之极寒。石壁有铭文:‘赤火伴寒,阴阳相冲,取之慎之。’已取三块样本,派人送回。另:岩层多裂隙,大规模开采恐致塌陷。请示:速采或缓挖?”
信末附了一张炭笔草图,画着石室结构和晶石形状。
林夙把信递给顾寒声,手指在“塌陷”二字上点了点。
“苏烬问,冒不冒险。”
顾寒声看完,沉吟片刻:“若塌了,矿脉可能永久埋死。但若缓挖,十个月内未必够产量。”
“十个月。”林夙重复了一遍,看向墙上木板,“我要在十个月内,看到足够武装一支火枪营的爆燃粉。告诉苏烬:冒该冒的险。调一队匠造司的人过去,带支撑架和爆破筒——用少量火药,定向炸开裂隙,再立刻用木架撑住。死伤难免,但速度必须提上来。”
“是。”顾寒声记下,又抽出另一张纸,“还有一事——桂林城里,罢市了。”
“哪几家?”
“西市粮行七家、布庄五家、杂货铺十二家。领头的是原税课司副使王有禄,他放话给商户,说‘惊雷府长不了,十个月后朝廷大军一到,从逆者皆死’。不少商户怕了,干脆关门。”
林夙咳嗽两声,这次没咳出血,但喉咙里那股腥甜还在。
“王有禄人在哪?”
“在家。我们的人盯着,他今天见了三个人:一个是他侄儿,在永州马成手下当差;一个是江南商会在桂林的眼线;还有一个……是府衙户房的老书吏,姓周。”
“姓周的说了什么?”
“隔着墙听不清,但王有禄送他出门时,塞了个包袱,看形状像是银子。”
林夙手指在案上敲了敲。一下,两下,三下。
“抓。”他说,“王有禄、那个江南眼线、姓周的书吏,今晚一起抓。罪名现成的:煽动罢市、私通外敌、收受贿赂。抓了之后,连夜审,审完口供贴到罢市的铺子门口。明天一早,我要那些铺子全都开门。”
“若有人硬扛?”
“那就永远别开了。”林夙声音平,“铺子充公,货物平价卖给百姓。让商户自己选:是跟着王有禄赌十个月后的朝廷,还是跟着惊雷府赚眼前的银子。”
顾寒声点头,又问:“那永州那边……”
话没说完,外头传来急促脚步声。亲兵推门进来,呈上一封插着羽毛的信——军情急报。
是北线轻骑送回来的。
雷震接过拆开,扫了一眼,脸色沉下去:“马成有动作了。他派了五百人,押送一批粮草往郴州方向,说是‘协防’。但我们的人摸近看了,粮车里藏的是兵甲,至少两百套。”
“他要武装郴州?”顾寒声皱眉。
“不止。”雷震把信纸摊开,“信里说,马成在营里放话,让将士们‘耐心点,等十个月后朝廷大军南下,咱们跟着捡功劳就行’。这话传开了,永州军中原本有些躁动的,现在都安静了。”
十个月。又是十个月。
像道咒,缠在惊雷府的脖子上,越勒越紧。
林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是桂林城的街巷,午后的阳光斜照下来,把屋瓦的影子拉得老长。有炊烟升起,但比往日稀薄——罢市的铺子里,不少伙计厨子也没上工。
远处城墙方向,隐约传来操练的号子声。是新兵在练阵型,声音参差不齐,但足够响亮。
“十个月。”林夙背对着他们,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晰,“三条路。”
雷震和顾寒声都看向他。
“一,死守桂林,等朝廷十个月后来攻——我们这点人,这点粮,必死。”
“二,放弃桂林,退回阳朔深山,跟朝廷捉迷藏——那这二十六个月的死战、流血、建起来的这点基业,全白费。”
他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睛深处像烧着暗火。
“三,在十个月内,打出一片让朝廷不敢攻、或者攻不下的地盘。”
堂里静了一瞬。炭火“噼啪”炸开。
“所以,”林夙走回案前,手指点在地图上——从桂林往西,划过一片山岭,停在桂西土司的地界,“从明天起,我们没有‘稳步消化’的时间了。”
“桂林新政,三天内解决所有反抗。王有禄只是开始,旧吏里还有硬骨头,该敲碎的敲碎,该收买的收买。十个月内,我要桂林的政令通行无阻,百姓纳粮当兵,不是因为怕,是因为信。”
“龙隐岩采矿,一月内出第一批矿石。告诉苏烬和匠造司,死伤限额我批,但产量不能少。十个月内,我要火枪营每人能配三发爆燃弹。”
“南洋船队,”他看向顾寒声,“苏晚晴那边有消息了吗?”
“还没有。风暴区域传信困难,最快也要三天后才有确讯。”
“等不了三天。”林夙说,“派快船沿海岸线往南找,生要见人,死要见船。南洋商路是我们的钱袋子,不能断。十个月内,我要看到这条路上每两个月有一支船队往返,带回的银子,要够养五千兵一年。”
最后,他手指点向北方——永州方向。
“还有马成。”他说,“他不是要等十个月吗?那就别让他等得太舒服。”
“主公的意思是?”
“轻骑继续骚扰,但换种打法。”林夙看向雷震,“不烧粮草了,烧他的‘名声’。派人混进永州,散播消息:就说马成私通惊雷府,故意拖延不进,想等朝廷和惊雷府两败俱伤,他好渔利。话说得模糊点,但证据要‘真’——从他营里偷几件信物,模仿笔迹写几封密信,丢到郴州、衡州去。”
雷震眼睛亮了:“离间计?”
“对。他要等,就让他等得疑神疑鬼,等得手下离心,等得三府联军彻底成空。”林夙顿了顿,“还有,告诉赵元启,今晚来见我。”
顾寒声抬头:“主公要动用他那五百军屯?”
“不是动用,是接收。”林夙说,“玉佩在我手里,军屯的名单和位置,他该交出来了。条件是,十个月内,他要证明自己值这个价——不是当个吉祥物,是实实在在做事。整理宇文墨手稿、解读星图、甚至……如果他有胆,去郴州当说客。”
雷震吸了口气:“让皇子当说客?这……”
“他是前朝皇子,但更是现在的‘元七先生’。”林夙语气没什么起伏,“想要活路,就得有活路的价值。十个月后,朝廷大军真来了,你以为他会有什么好下场?”
堂里又静下来。窗外传来打更声,未时三刻。
林夙坐回椅上,腿伤又开始疼,像有根针在膝盖骨缝里钻。他忍了忍,没表现出来。
“都去忙吧。”他说,“十个月……从现在开始,每一天都是倒计时。”
雷震和顾寒声起身行礼,退出书房。
门关上后,林夙才松开一直攥着的左手——掌心被指甲掐出四个深印,渗着血丝。他扯了块布随便裹了裹,然后抬头看向墙上那块木板。
十月的那道横线旁,已经刻了十七道短竖。
他拿起小刀,在第十八道的位置悬停片刻,然后用力刻下去。
木屑簌簌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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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赵元启被带到书房时,林夙正在看龙隐岩送回来的黑色晶石样本。
三块石头,最大的不过鸡蛋大小,表面不平,泛着暗哑的光。手指碰上去,一股寒意立刻钻进皮肉,不是普通的凉,是那种冻到骨子里的冷。
“这就是寒髓?”赵元启站在案前,声音温和。
林夙没抬头:“宇文先生的手稿里,有提到用法吗?”
“有,但不全。”赵元启从袖中取出一卷抄本,“《钦天监秘录·卷七》载:‘赤火精性烈,触气即燃,唯寒髓可镇。以寒髓粉覆赤火精,可制‘阴阳雷’,声震十里,烟含剧毒。’但具体配比、制法,已佚失。”
“阴阳雷……”林夙拿起一块晶石,对着灯光看。石头内部有细微的纹理,像冻住的波纹。“能炸开城墙吗?”
“若记载属实,可以。”赵元启顿了顿,“但风险极大。秘录后页有批注,说‘雍太祖征南时曾用,炸崩山崖,然操作军士三十人,幸存者仅三,皆疯癫。’”
林夙放下石头。冰寒还留在指尖,久久不散。
“你交出的军屯名单,我看了。”他换了个话题,“五百人,分散在桂西三处废屯,最年轻的也该五十岁了。还能战吗?”
“战不动了。”赵元启实话实说,“但他们有儿子、孙子。那些地方偏僻,朝廷管不到,这些年自成村落,男丁皆习武,粗通阵型。若主公愿收纳,可得青壮约一千二百人,皆在山地长大,擅攀爬、耐苦寒。”
“条件呢?”
“两个。”赵元启抬头,目光平静,“一,他们入军后,屯所老弱妇孺,需惊雷府庇护照料。二,我……想请命去郴州。”
林夙终于抬眼看他。
烛光下,赵元启的脸有些苍白,但眼神很稳,没有躲闪。
“郴州参将陈望,是我舅舅。”他说,“虽多年未见,但血脉在。我去,或能说动他保持中立——至少,不让马成那么容易联成军。”
“若他不认你呢?”
“那就当赌输了。”赵元启笑了笑,笑容有些惨淡,“我这条命,本来也是捡来的。赌赢了,给惊雷府争三个月时间;赌输了,不过早死几天。”
林夙看了他片刻,从案下取出那半块螭龙玉佩,推过去。
“玉佩还你。去见陈望时,带上。”
赵元启愣住:“这是……”
“信物。”林夙说,“让他知道,你不是空手去的。你背后,有一个敢跟朝廷叫板的惊雷府。他若助我,十个月后,我可保他郴州太平。他若助马成——”
他没说完,但意思到了。
赵元启拿起玉佩,手指摩挲着裂口处,许久,躬身一礼:“元启……领命。”
他退出书房后,林夙才松开一直挺直的背,靠进椅背里。腿疼得厉害,额头上冒出冷汗。
他咬牙忍了会儿,等那阵剧痛过去,然后伸手,从抽屉深处摸出一个小瓷瓶。瓶里是顾寒声之前给的药,镇痛用的,但伤神,他一直没碰。
倒出两粒,和水吞了。
药效来得很快,疼痛渐渐模糊,但脑子也开始发沉。他强撑着起身,走到墙边,拿起小刀,在木板上又刻下一道竖痕。
十月十八。
二百九十六天。
窗外传来打更声,梆,梆,梆,梆。
四更了。
天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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