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郡王府的紧急密奏，在傍晚时分送到了乾清宫御案之上。
康熙正与几位内阁老臣商议年节祭祀的仪程，李德全觑了个空，躬身上前，将那封火漆密封、标注“万分紧急”的信函，几乎是捧到了康熙眼前。
“万岁爷，庆郡王府加急密奏。” 李德全的声音压得极低。
康熙眉头微蹙，接过奏折，挥手示意几位大臣暂停。他展开信纸，目光刚扫过前几行，脸上的从容便瞬间凝固，捏着信纸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泛白。
“天花？！在老九府上？！乌灵珠？！” 康熙猛地抬头，看向李德全，眼中是震惊与难以置信，“确认了吗？”
“回万岁爷，密奏是庆郡王亲笔所书，言及大格格突发高热出疹，经太医确诊，为‘痘疡’无疑。郡王已当即封锁全府，隔离病患，并急报宫中。” 李德全垂首，语速极快地将奏折中要点复述。
“痘疡……” 康熙喃喃重复这两个字，仿佛有冰冷的寒意从脊椎升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这两个字，勾起了他记忆深处最不愿触碰的往事。
他生于顺治十一年，甫一出世不久，便被抱离生母佟佳氏身边，移居紫禁城外的福佑寺“避痘”。饶是如此，幼年时仍未能幸免，染上了天花。
高烧、出疹、在生死边缘挣扎……那段模糊而痛苦的记忆，伴随着乳母和太监们惊恐的面容，深深刻在他心底。
正是因为他熬过了天花，获得了终身免疫，才在后来顺治帝早逝、皇位继承充满变数时，被孝庄太皇太后和满洲亲贵们视为“得天之佑”的象征，这对他最终登上帝位，起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天花，于他，是幼年的劫难，却也隐隐成了命运的转折点。
而他的皇阿玛顺治帝，正是在他之后，于顺治十八年，盛年之时，猝然崩于天花。
养心殿内弥漫的绝望与药苦，皇室宗亲的悲泣，以及骤然压在他这八岁稚子肩上的江山重担……那一年的记忆，比幼时自己生病更加清晰、更加沉重。
再后来，是他亲自抚养的太子胤礽，在康熙十三年也染上了天花。
彼时他已御极多年，却依然抛下一切，日夜守在东宫之外，听着里面爱子的痛苦呻吟，心急如焚。
太医院倾尽全力，他也亲自过问每一个药方，最终胤礽侥幸痊愈，脸上却也留下了浅淡的痘疤。
自那以后，他对这个嫡子的感情，除了期许，更多了一层共同经历生死考验后的复杂羁绊。
如今，天花竟又出现了！而且是在他最近颇为看重的孙辈、老九胤禟的嫡长女乌灵珠身上！那个在翊坤宫被他抱过、还会软软叫“玛法”的胖娃娃……
康熙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强迫自己冷静，继续细看胤禟的奏报。
当看到胤禟在发现疑似病例后，第一时间果断封锁全府、隔离人员、并毫无隐瞒紧急上报时，他紧锁的眉头略微舒展了一线。
“唔……老九临事不慌，处置果断，尚算知轻重。” 康熙放下奏折，手指在紫檀桌面轻轻敲击，语气中带着一丝审慎的赞许，“面对此等恶疾，最忌隐瞒拖延，酿成大祸。他能即刻控制局面，上报朝廷，这份清醒与担当，倒让朕稍感宽慰。”
侍立一旁的大学士马齐闻言，小心接话：“皇上所言极是。庆郡王此举，确是顾全大局。只是……这天花多年未在京中显贵之家现踪，此番突然出现在郡王府，恐非偶然。”
康熙眼中寒光一闪：“马齐，你与朕想到一处去了。” 他转向李德全，声音陡然转厉，“李德全！”
“奴才在！”
“传朕口谕：着内务府慎刑司、步军统领衙门，即刻挑选绝对可靠、口风严实之人，组成密查组，暗中协助庆郡王，详查其府上天花疫源！
给朕彻查！昨日宴客前后所有进出人员、车马、物品，近日府中采买、接触之人，乃至可疑的赏赐、赠礼，一丝一毫都不能放过！
尤其要查清，这痘毒是如何越过重重护卫，精准落到一个周岁婴孩身上的！”
“嗻！奴才遵旨！” 李德全深知此事千系重大，额头渗出汗珠，连忙躬身领命。
康熙又提起朱笔，在胤禟的奏折上沉吟片刻，批道：“朕已悉知，处置甚为妥当。乌灵珠乃朕之孙女，务全力救治，朕心甚为悬切。
已派员协查疫源，一应所需药材、人手，可即向太医院及内务府支取，不得延误。严控疫情，毋使扩散。盼早传佳音。” 批完，他重重搁下笔，长长吁出一口气，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忧虑与凝重。
***
翊坤宫内，宜妃正看着内务府送来的年节新衣样子，与五福晋他塔喇氏说笑。
大宫女秋瑾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也顾不得礼数，扑到宜妃跟前，带着哭腔道：“娘娘！不好了！庆郡王府急信，大格格……大格格突发恶疾，太医诊断是……是‘痘疡’！”
“什么？！” 宜妃手中的衣样图册“啪”地掉在地上，她霍然起身，眼前一阵发黑，身子晃了晃。
“额娘！” 五福晋吓得连忙扶住她。
宜妃抓住五福晋的手臂，指尖冰凉，声音颤抖：“你……你说清楚！乌灵珠？痘疡？！怎么可能？！”
秋瑾哭着将信中内容说了个大概。听到“高热”、“红疹”、“封锁全府”等字眼，宜妃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
她腿一软，瘫坐在椅子上，脸色惨白如纸，眼泪瞬间决堤。
“我的乌灵珠……我的心肝肉啊……她才多大……怎么就要受这种罪……老九……塔娜……他们可怎么熬啊……” 宜妃泣不成声，想到天花的凶险，想到那么玉雪可爱的孙女此刻正在生死线上挣扎，只觉得心都被剜去了一块。
五福晋也红了眼眶，强忍悲痛，劝慰道：“额娘，您千万保重身子！九弟和九弟妹都是能干的，定会想尽办法救治乌灵珠。皇阿玛也一定会派最好的太医去……”
宜妃哭了一阵，猛地抹了把泪，眼中射出母兽护崽般的厉光：“对！我不能倒！秋瑾！”
“奴婢在！”
“立刻去开我的私库！把那两支百年老山参、匣子里的极品血燕、还有上次皇上赏的西域雪莲、库房里所有清热解毒的药材，像黄连、金银花、板蓝根，拣最好的，统统打包！
想办法，务必秘密、尽快送到老九府上！告诉他们，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开口！就是把翊坤宫搬空了，也要救我孙女！”
“嗻！” 秋瑾应声，匆匆而去。
宜妃又紧紧抓住五福晋的手：“老五家的，你立刻回府！紧闭门户，约束下人，近期绝不许与老九府上有任何往来接触！
你自己也千万小心，弘昇他们还小，经不起半点风险！回去就让人用艾草熏屋，撒生石灰！”
五福晋连连点头：“额娘放心，媳妇明白，这就回去安排。”
送走五福晋，宜妃独自一人走进了后殿寂静的小佛堂。
佛前青灯长明，檀香袅袅。她直挺挺地跪在蒲团上，仰望着悲悯的观音像，泪水无声流淌。
“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信女郭络罗氏在此泣血恳求……求您大发慈悲，保佑我孙女乌灵珠……她还那么小，人生才刚刚开始……求您保佑她熬过这一劫，平安康健……信女愿折损自身寿数，愿终身茹素，广行善事，只求菩萨垂怜，保佑我儿一家渡过难关……”
她低声而虔诚地祈求着，一遍又一遍，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恐惧、期盼与母爱，都融入这袅袅青烟与喃喃佛号之中。
***
庆郡王府爆发天花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尽管康熙和胤禟极力控制，但如此骇人的疫情出现在一位当红郡王府邸，根本不可能密不透风。
通过各种隐秘的渠道，消息如同水银泻地，迅速在京城顶级权贵圈中蔓延开来，引起轩然大波。
各王府、贝勒府、公主府、宗室府第以及各部院重臣之家，闻讯无不悚然。
天花，这个在太平岁月里几乎被遗忘的恐怖瘟神，再次用它狰狞的面目敲响了警钟。
家家户户第一时间紧闭门户，盘查下人，尤其是近日与庆郡王府有过往来的。
太医院几位专精痘疹的太医府邸门槛几乎被踏破，各种打听消息、求取预防方子的帖子雪片般飞来。
药市上相关药材价格应声飞涨，一些人家开始悄悄焚烧苍术、艾草，洒扫庭院时也掺入了石灰。
毓庆宫内，太子胤礽听到心腹禀报，正在写字的手一顿，墨点滴在宣纸上晕开一团污迹。
“确定是天花？乌灵珠？” 他眉头紧锁。
“千真万确，殿下。庆郡王府已全面封锁，皇上也派了人去协查。”
胤礽放下笔，沉默良久。他想起了自己幼年那次死里逃生的经历，那种痛苦与恐惧至今记忆犹新。
“唉，老九这回……真是无妄之灾。还好昨日弘熙只是寻常风寒，若是也去了……罢了。”
他吩咐道，“备一份上好的药材和补品，以孤的名义悄悄送到老九府上，聊表心意。另外，东宫上下加强戒备，近日所有人员出入严加盘查，尤其是与九爷府有过接触的，一律报上来。”
四贝勒府书房，胤禛闻讯后，面沉如水。他挥手屏退报信的下人，独自在窗前站了许久。
“天花……偏偏是乌灵珠……” 他低声自语。既忧心侄女的安危，更敏锐地察觉到此事背后必然不简单。
以老九府上的护卫和塔娜的仔细，寻常疫病很难如此精准地侵袭到内院嫡女身上。
他唤来心腹，低声吩咐：“加派人手，不仅要注意府内防范，更要留心京城各处，尤其是近日有无异常人员流动、或针对九爷府的不轨传言。一有风吹草动，即刻来报。”
八贝勒府，胤禩正与几位幕僚在书房议事，闻听此讯，脸上立刻露出恰到好处的震惊与忧色。
“竟有此事？！九弟他……乌灵珠那孩子一向健壮，怎会……” 他叹息摇头，对幕僚道，“此事非同小可，你们且先退下，容我细思。”
待幕僚退去，胤禩脸上的忧色渐渐褪去，眼神变得幽深难测。
他独自踱步到窗边，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腕间的沉香木珠。“天花……这可是送上门的一把刀啊。” 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老九风头正劲，若因此事焦头烂额，女儿若有不测更是沉重打击，或许能延缓甚至打断他某些步伐……不过，皇阿玛必定严查，这把刀用不好，反而会割伤自己。需得小心行事，或许……可以借此机会，做些别的安排？
而一些与胤禟素有嫌隙，或眼红他圣眷正浓的势力，在最初的震惊过后，阴暗的心思也开始滋长。
天花无情，若是乌灵珠有个三长两短，对胤禟夫妻必是毁灭性打击。
若是疫情在庆郡王府内失控，甚至牵连更广……那胤禟的郡王之位恐怕都要动摇。当然，这些念头只敢在最隐秘的角落流转，伴随着幸灾乐祸或冷酷的算计。
一时间，原本因年节将近而喜庆喧腾的北京城，表面虽依旧张灯结彩，暗地里却已风声鹤唳，暗流汹涌。
无数双眼睛，或明或暗，或关切或冷漠，或善意或恶意，都紧紧盯住了那座被森严封锁的庆郡王府，等待着下一个消息——是绝望的丧钟，还是生命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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