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道带着灼热期盼与焦虑的目光,则来自新晋的良嫔卫氏。
她因儿子胤禩晋封贝勒,今年刚被抬了嫔位,座位也得以靠近中心。
可这荣耀此刻却像火炉般烤着她。她的眼神几乎不受控制地、一遍又一遍地飘向福晋席上的明慧,又迅速收回,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儿子子嗣艰难,至今膝下空空,连个格格都没有,这成了良嫔最大的心病和耻辱。
她看着太后身边那些活泼的皇孙,看着惠妃提及大福晋有孕时那掩饰不住的得意,心中的渴望与压力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甚至暗暗想着:若是能用自己这刚得来的嫔位,去换明慧此刻爆出喜讯,换来一个健健康康的嫡孙,她卫氏一千个、一万个愿意!
而被这目光频频“关照”的明慧,心情早已恶劣到了极点。
带着侧福晋李佳氏出席,本就让骄傲的她觉得像是被当众扇了一耳光。
周遭那些或明或暗的打量、那些压低的、仿佛总在议论她的窃窃私语,更让她如坐针毡。
良嫔那殷切到近乎哀求、又隐隐带着责备的眼神,更是像鞭子一样,不时抽打在她早已烦躁不堪的神经上。
昨日胤禩那番关于“带上李佳氏”的冠冕堂皇的话,如同鱼刺卡在喉咙,此刻在良嫔的目光催化下,越发让她心头火起。
宴至酣处,珍馐流水般呈上。宫女将一盏描金白玉盖碗轻轻放在明慧面前的小几上,揭开盖子,里面是御膳房精心炮制的红烧鹿筋,色泽红亮油润,配着碧绿的菜心,香气浓郁。
然而,那带着胶质感的肉香甫一钻入明慧鼻腔,便如同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她的胃!
“呕——!” 她毫无预兆地猛地俯身,发出一声剧烈的、无法抑制的干呕,同时下意识地、几乎是嫌恶地挥手一拂!
“哐当——啪嚓!”
精美的白玉盖碗被扫落在地,摔得粉碎。红亮的鹿筋和汤汁溅在光洁的金砖地上,一片狼藉,甚至有几滴油星溅到了明慧自己华丽的旗袍下摆上。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如同沸油中滴入冷水,瞬间打破了殿内的和谐乐章。
丝竹声似乎都滞了一下,附近几桌的说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惊讶、疑惑、看好戏……种种情绪在那些妆容精致的面孔上一闪而过。
明慧自己也懵了一瞬,胃里的翻腾和裙摆上的污渍让她既难受又狼狈,但随之升腾起的,是更猛烈的、想要掩盖失态和维护尊严的怒火。
她猛地抬头,艳丽的脸上因愤怒和刚才的呕吐而泛着不正常的红晕,丹凤眼锐利地扫过地上狼藉和垂手侍立、吓得脸色发白的宫女,声音因为激动和残余的恶心而拔高,显得格外尖利刺耳:
“怎么回事?!御膳房是怎么办差的?!给本福晋上的这是什么污糟东西?!腥臊扑鼻,令人作呕!这就是伺候皇子福晋的规制吗?!当差的奴才眼睛都瞎了,还是存心给本福晋难堪?!”
这一连串的质问,与其说是在追究菜品,不如说是在发泄她积压已久的郁愤。
殿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悄悄转向宝座上的太后。
太后的笑容早已收敛,眉头微微蹙起,看向明慧的眼神带着明显的不悦。
这个八福晋,骄纵之名她早有耳闻,没想到在除夕宫宴、众目睽睽之下也如此不知收敛。但大过年的,又是喜庆场合,她身为国母,不愿为这点小事动怒伤了和气。
她沉了沉气,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缓缓开口:“下头何事喧哗?老八家的,何事动怒?”
太后亲自过问,气氛更加凝滞。无数道目光聚焦在明慧身上,有幸灾乐祸的,有冷眼旁观的,也有如良嫔般焦急万分的。
惠妃微微蹙眉,觉得明慧太过冲动,却也不好立刻出面。宜妃则端起茶盏,垂眸掩去眼中一丝厌烦。荣妃与其他妃嫔面面相觑,无人出声。
明慧被太后一问,气焰稍敛,但也骑虎难下,正想着如何措辞,才能既不失颜面又显得自己有理。
就在这时,坐在明慧斜对面席位的一位老福晋——和硕简亲王福晋,一位历经三朝、辈分极高的宗室老夫人,慢悠悠地放下了手中的银箸。
她眯着有些昏花的老眼,仔细打量了明慧片刻,又看了看地上的狼藉,忽然用她那带着浓浓京腔、不紧不慢的调子开口道:
“太后娘娘容老身多句嘴。老身瞧着……八福晋方才那模样,倒不像是这御膳的鹿筋出了什么岔子。这鹿筋是进上的好东西,御厨料理得也精心,腥气早已除尽,只剩醇厚。八福晋这般大的反应……”
她顿了顿,目光在明慧下意识抚向小腹的手上停留一瞬,嘴角泛起一丝了然的笑意,“倒像是咱们女人家……有了身子的时候,闻不得半点荤腥油气的害喜之症呢。”
“轰——!”
此言一出,不啻于在寂静的殿内投下一块巨石!
所有人的表情瞬间变得精彩纷呈!惊讶、恍然、羡慕、嫉妒、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在众人眼中飞快流转。
明慧自己也彻底呆住了,抚在小腹上的手僵在那里,脸上愤怒的红晕迅速被一种茫然的、混杂着震惊与狂喜的苍白所取代。
太后的神色也由不悦转为惊诧,继而露出一丝关切:“哦?竟有此事?” 她立刻转向身旁的心腹太监,“快,去传当值的太医进来,给八福晋瞧瞧!”
很快,一位须发花白、面容清癯的太医提着药箱,躬身疾步而入。
在殿侧迅速设好的屏风后,太医为心神不宁的明慧请了脉。不过片刻功夫,太医便转出屏风,脸上带着恭谨而明朗的笑容,走到殿中,朝着太后及众妃方向,深深一揖:
“微臣恭喜太后娘娘,恭喜良嫔娘娘,恭喜八福晋!八福晋脉象滑利流畅,如珠走盘,尺脉按之不绝,确是喜脉无疑!依脉象推断,福晋有孕已一月有余。
方才呕吐不适,正是妊娠初期常见的恶阻之象,需好生调养,并无大碍。”
“当真?!” 良嫔第一个激动得站起身来,声音颤抖,眼中瞬间涌上泪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太医笃定道:“微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千真万确!”
“好!好!好!” 太后抚掌而笑,连说了三个好字,脸上的不悦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喜色,“这可是天大的喜事!新年新岁,添丁进口,乃是我大清之福,皇帝之福!赏!重重有赏!八福晋,你如今是双身子的人,可要仔细保养,万事以皇嗣为重!”
康熙在太和殿得知喜讯,亦是龙颜大悦,当即命李德全前来传旨,赏赐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名贵药材无数,并叮嘱八贝勒回府后好生照料。
惠妃身为胤禩养母,也适时地展露笑容,说了许多吉祥话:“这可是开年的头等喜事!老八家的好福气,良嫔妹妹也总算能放心了。本宫这里有些上好的血燕和官燕,最是温补,回头就给老八家的送去。”
其他妃嫔、福晋,无论心中作何感想,此刻也纷纷出言道贺。道喜声、恭维声瞬间将明慧包围。
明慧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巨大的喜悦如同潮水般淹没了她。
她感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或真或假的艳羡目光,看着良嫔那喜极而泣、充满殷切关怀的脸,尤其是瞥见侧后方李佳氏那瞬间血色尽失、却又不得不强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时,心中那股畅快与得意,简直要冲破天际!
她缓缓地、带着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站起身来,轻轻抚摸着尚且平坦的小腹,下巴高高扬起,脖颈优美的线条充满了骄傲。脸上重新绽放出笑容,那笑容明媚、张扬,甚至带着几分刻意展现的、属于孕妇的“柔弱”与“荣耀”。
“谢皇玛嬷恩典,谢皇阿玛赏赐,谢惠妃娘娘、良额娘和各位娘娘、福晋关心。” 她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亮,甚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但每个字都吐得清晰无比,“妾身定当谨遵太医和各位长辈嘱咐,好生保重,为我爱新觉罗氏开枝散叶。”
一场险些让她在除夕夜宴上丢尽颜面、沦为笑柄的风波,竟因这突如其来、恰到好处的孕事,上演了惊天逆转!
她不仅全身而退,更一跃成为了今夜坤宁宫宴会上,除了几位年幼皇孙外,最耀眼、最受瞩目的存在。
皇嗣的光环如同最华美的锦缎,暂时覆盖了她所有的失仪与跋扈,也为她,为八贝勒胤禩,蒙上了一层看似吉祥如意、引人注目的光晕。
坤宁宫内,贺喜声、笑语声再次响成一片,似乎比之前更加热烈。焰火在夜空不断炸开,绚烂的光芒透过高窗,映照着一室锦绣繁华。
除夕的钟声悠悠敲响,送走旧岁,迎来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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