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闱第三日,神都贡院的森严肃穆已渗透到每一块青砖石缝。
狄仁杰一身紫袍常服,踏着午后斜阳缓步巡视。他年过六旬却步履稳健,那双阅尽人间案卷的眼睛此刻正扫过一排排考舍——五百三十七间,每间仅容一人一桌一榻,此刻静得只剩笔尖与纸面摩擦的沙沙声。
“狄公,东院第二十七号考生突发急症,已按规程移出救治。”主考官崔湜跟在身后,低声禀报。
“可查验过食水?”狄仁杰脚步未停。
“验过了,无碍。太医说是心神耗竭所致。”
狄仁杰微微颔首,心中却无半分松懈。这已是开考以来第三例了。新改的八科取士,首四科考经义、律法、算学、策论,每场六个时辰,对士子确是煎熬。但他隐隐觉得,这平静之下有暗流——太平公主那日朝会上的笑容太过从容,武三思近来又频频出入北门学士府,而陛下……
他停下脚步,望向贡院正堂方向。武则天昨日遣内侍送来御赐的醒神香,说是体恤考生辛劳。这份恩典自然要彰显,故今夜所有考舍都将悬挂新制宫灯,以御香为引,助士子提神。
“灯笼可都备好了?”狄仁杰问。
“礼部午时已送至,共五百四十盏,多备三盏以防破损。”崔湜答道,“下官已命人逐一检查,皆完好。”
“带我去看看。”
存放灯笼的库房在西偏院,原是贡院存放杂物的仓廪。推开木门,一股新糊纸张的淡酸味混着竹篾清香扑面而来。灯笼堆叠齐整,红绢罩面,金线绣着“天子门生”四字,灯座处已放置好特制的御香丸。
狄仁杰随手取过一盏,托在掌中细看。灯笼做工精良,红绢质地均匀,竹骨扎得密实,确是宫内制式。他凑近嗅了嗅——御香丸的檀木气息浓郁,但隐约间,似乎还有一丝别的味道。
他皱了皱眉,又将灯笼凑近鼻尖。这一次,那气味更明显了:刺鼻,微酸,像是什么东西腐败后又经曝晒。
“崔大人,”狄仁杰声音沉了三分,“这些灯笼,你可曾细验?”
崔湜一愣:“礼部送来时,下官抽查了十余盏,外观无疵,便……”
狄仁杰不再多言,提着那盏灯笼走到院中光亮处。他年事已高,眼力却不输壮年,指尖抚过红绢表面,触感似乎比寻常宫绢略涩。他将灯笼翻过来,仔细察看接缝处——糊绢的浆糊颜色微黄,干涸后形成不规则的纹路。
“取刀来。”
随从连忙递上小刀。狄仁杰小心翼翼地在灯笼底部不起眼处划开一道小口,用刀尖挑起一点浆糊,凑到鼻前。
那股刺鼻味顿时冲入鼻腔。
狄仁杰瞳孔骤缩。这味道他记得——二十年前在并州任上,曾有一桩纵火案,凶手便是用某种特制的浆糊涂抹房梁,遇热即燃。当时若非一名老漆匠识破,整条街市都将化为焦土。
“立刻封锁库房!”狄仁杰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所有人不得进出!崔大人,你亲自去请一个人——南市‘明灯坊’的刘老爷子,就说狄仁杰有急事相求,速请!”
崔湜脸色发白,不敢多问,匆匆而去。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狄仁杰站在院中,负手望着那堆灯笼,心中念头飞转。若这灯笼真有问题,今夜点燃,考生困乏之际……五百三十七间考舍皆是木构,彼此相连,一旦起火,后果不堪设想。届时不仅春闱中断,数百士子葬身火海,朝野震动,主持春闱的官员从上到下都难逃罪责。
而他狄仁杰,正是陛下钦点的春闱总监察。
好一招借刀杀人。不,是借火杀人。狄仁杰嘴角浮起一丝冷意。布局者算准了陛下赐灯的恩典无人敢拒,也算准了灯笼经礼部之手送来,例行检查只会看外观是否完好。若非他当年在地方历练时见过这等手段,恐怕也要着了道。
“狄公!刘老爷子请来了!”
崔湜领着一位白发老翁疾步而来。老者虽年逾古稀,步履却稳,双手粗粝,指节因常年编扎竹篾而微微变形——正是神都灯笼行当里公认的泰斗,刘三手。
“草民拜见狄公。”刘老爷子要行礼,被狄仁杰扶住。
“刘老不必多礼,事态紧急,请看此物。”狄仁杰将灯笼递上。
刘老爷子接过灯笼,没有立刻看,而是闭眼深深一嗅。就这一嗅,他脸色骤变。睁开眼时,那双浑浊的老目精光迸射:“狄公,这灯笼从何而来?”
“礼部所供,预备今夜悬挂于考舍。”
刘老爷子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呜咽,像是看到了极恐怖的事物。他将灯笼举到阳光下,手指摩挲绢面,又仔细察看糊纸的浆糊,最后竟用指甲刮下一点,放入口中尝了尝。
“刘老!”崔湜惊呼。
刘老爷子吐掉浆糊,脸色惨白:“狄公,此灯万不可点!这浆糊里掺了磷粉、硫磺,还有……还有猛火油的渣子!糊灯笼的也不是寻常米浆,而是用鱼胶、松脂调和,遇热即化,一旦灯烛倾斜,火苗舔舐到这浆糊……”
他顿了顿,声音颤抖:“一灯燃,十灯应,不消半刻,整排考舍都会陷身火海!这浆糊配方阴毒,燃烧时还会冒出毒烟,人吸入几口便会昏厥,逃都逃不出去!”
院中一片死寂。崔湜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狄仁杰却异常平静。他轻轻从刘老爷子手中取回灯笼,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品般端详,良久,才缓缓道:“刘老可能确定?此事关系重大,不容有失。”
“草民愿以项上人头担保!”刘老爷子跪倒在地,“狄公,草民做灯笼五十年,什么材料没见过?这配方……这是要人死无葬身之地啊!”
狄仁杰俯身扶起老人:“狄某信你。”他转身,目光扫过库房中堆积如山的红灯笼,那一片喜庆的红色此刻看来,竟如血海般刺目。
“崔大人。”狄仁杰的声音平静得可怕,“立刻做三件事:第一,命所有监考官、巡场吏员集合,但不得声张,只说例行训话;第二,调北衙禁军一百人,便服潜入贡院,听候调遣;第三……”他顿了顿,“去将礼部今日押送灯笼的官吏‘请’来,记住,是‘请’,莫要打草惊蛇。”
崔湜冷汗涔涔:“那这些灯笼……”
“一盏不留,全部撤换。”狄仁杰目光如刀,“但撤换要隐秘——去市面上采购普通白纸灯笼,数量要够,就说是陛下体恤,另加赠灯以示恩典。采购要分散到二十家以上店铺,每家不超过三十盏,即刻办理。”
“可时间紧迫,离入夜只剩两个时辰……”
“所以更要快。”狄仁杰打断他,“还有,刘老,”他转向老人,“劳烦您带着徒弟们帮忙查验所有新购灯笼,绝不能再有纰漏。狄某会奏明陛下,事后必有重谢。”
刘老爷子连连摆手:“狄公说哪里话!这是救人命、保社稷的大事,草民义不容辞!”
众人领命而去。院中只剩狄仁杰一人,他缓步走进库房,看着那五百四十盏夺命红灯,忽然伸手,一盏一盏抚摸过去。他的动作很慢,像在触摸一段即将被湮灭的阴谋。
指尖传来浆糊微微黏腻的触感。狄仁杰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可能的一幕幕:火起,惊叫,奔逃,踩踏,浓烟滚滚,贡院化作人间炼狱。而后朝野哗然,陛下震怒,他狄仁杰首当其冲,罢官下狱都是轻的。接着,春闱中断,取士搁浅,寒门子弟十年苦读付诸东流,世家大族趁机重提九品中正……
好棋。真是好棋。
但布局者漏算了一点——他狄仁杰这一生,最擅长的就是在蛛丝马迹中找出真相,在风平浪静下嗅出危机。
“狄公,礼部押送官带到。”一名亲随低声禀报。
狄仁杰睁开眼,眸中已无半分波澜:“带他去厢房,我稍后便到。”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些灯笼,转身走出库房。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青石地面上,像一柄出鞘的剑。
夜色将至,而春闱的博弈,此刻才真正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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