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西市,悦来客栈天字三号房。
烛火摇曳,将两个人的影子投在素白墙壁上,扭曲如鬼魅。
紫袍老者端坐窗边,手里捏着一只青瓷茶杯,指尖沿着杯沿缓缓转动。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眼角细纹如刀刻,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那是常年沉浸权谋算计者才有的眼神,看似平静,实则每时每刻都在观察、分析、推演。
“冯先生,您说狄仁杰此刻在做什么?”老者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像在谈论天气。
他对面坐着的,正是那位岭南来的“冯先生”。
此刻他正把玩着一枚玉扳指,闻言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亢奋:“在查灯笼的来历,在审押送官,在暗中调换——还能做什么?咱们狄公办案,向来如此。”
“他会查到什么程度?”
紫袍老者又问。
“查到礼部某个小吏头上。”
冯先生笑得更深了,
“那小吏会‘畏罪自尽’,留下一封认罪书,说是对陛下新政不满,想借机破坏春闱。线索到此为止,干净利落。”
紫袍老者点点头,呷了口茶:“您说这是阳谋。那敢问,阳谋之下,阴谋何在?”
冯先生身体前倾,烛光在他眼中跳跃:“老先生可知道,贡院考舍,每间一灯,这是定例。今夜若灯笼全数撤换,神都市面上能紧急采购的白纸灯笼,最多三百盏。而贡院有考舍五百三十七间。”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灯笼不够,怎么办?”
紫袍老者眼神微凝。
“只能两人合用一灯。”
冯先生语速渐快,带着某种病态的兴奋,
“您想想,那些富家子弟,自幼锦衣玉食,何曾与人挤在一间斗室,合用一盏昏灯?而那些寒门士子,本就因笔墨纸砚不如人而自卑,如今连一盏独属于自己的灯都没有,心中是何滋味?”
他站起身来,在房中踱步,袍角带起微弱的气流,烛火随之晃动。
“这嫌隙一旦种下,便会生根发芽。考试时,谁多占了光亮?谁翻卷时碰了谁的胳膊?谁困倦时吹熄了灯,影响了另一人?——都是小事,可正是这些小事,最能点燃人心中的火。”
冯先生停在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夜色中,贡院方向的天空隐约可见——那里正有无数士子挑灯夜战,却不知自己已成他人棋局中的棋子。
“狄仁杰会查到灯笼有问题,会换掉它们,会自认为化解了一场灾难。”
他回头,笑容变得诡谲,“但他想不到,真正的灾难,不是火,而是人心。”
紫袍老者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轻触,发出清脆的响声。
“所以,灯笼是饵。”
他缓缓道,“饵让狄仁杰吞下,他便只顾着消化这饵,却忘了水中还有真正的钩。”
“正是!”
冯先生抚掌,“而且这饵,是他不得不吞的。陛下赐灯,他若不去细查,万一真起火,他便是渎职;
他查了,换灯,便会落入人手不足的困境。无论如何选,都会走到咱们设定的路上。”
房间内陷入短暂的寂静。远处传来更夫打梆的声音,三更了。
紫袍老者忽然问:“冯先生,您说狄仁杰精于查案,必能发现灯笼有问题。可若他没发现呢?若今夜真起了大火——”
“那就更好了。”
冯先生打断他,语气轻描淡写,
“数百士子葬身火海,春闱中断,朝野震动,狄仁杰下狱,秦赢在江南的布局也会被打乱。无论哪种结果,对我们都是有利的。”
他说这话时,脸上依然挂着那副温和的笑容,仿佛在谈论明早该吃什么早点。
紫袍老者深深看了他一眼,心中暗凛。此人看似商人做派,实则心思毒辣,行事毫无底线。岭南冯家派他来神都,果然所图非小。
“那么接下来,”
老者道,“我们该做什么?”
“等。”
冯先生坐回椅上,重新把玩起玉扳指,“等春闱结束,等考生们疲惫不堪地从考舍走出,等嫌隙在他们心中发酵。然后……”
他眼中闪过一道寒光:“然后咱们的人,会去添把火。”
“如何添?”
“富家子弟那边,会有人‘不经意’说起:在春闱中寒门士子合用灯时故意遮挡光亮,生怕别人考得比他们好。
寒门那边,也会有人‘抱怨’:那些纨绔子弟整夜翻卷吵闹,根本不把同灯之人放在眼里。”冯先生嘴角勾起,“话不必多,点到为止。人心里的鬼,自己会补全剩下的故事。”
紫袍老者默然片刻,忽然道:“冯先生,您这计谋虽妙,但有一处破绽。”
“哦?”冯先生挑眉。
“狄仁杰不是庸人。灯笼不够,他难道不会想别的办法?比如,从北衙禁军调取备用灯烛,或者让宫中连夜赶制?”
冯先生笑了,笑声中带着几分得意:“老先生考虑得周全。但您可知,北衙禁军的备用物资,三日前已被借调去城防演练;宫中制灯局,昨夜突然‘失窃’,丢了大量灯油和烛芯,此刻正在彻查,人手不足,根本赶制不出五百盏灯。”
他顿了顿,补充道:“至于其他衙门,礼部的灯笼出了事,谁还敢借?工部、户部那些老油条,最擅长的就是明哲保身。狄仁杰纵有三头六臂,今夜也变不出足够的灯来。”
紫袍老者闻言,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笑意:“原来冯先生早已布好天罗地网。”
“不敢当。”
冯先生谦逊地摆摆手,眼中却满是自得,
“不过是借势而为。太平公主想要春闱安插针,寒文若在渤海观望,南梁那些遗老遗少想浑水摸鱼——咱们不过是把各方的心思,拧成一股绳罢了。”
他说着,忽然压低声音:“老先生,您那边准备得如何?太平公主下一步可能要动庐陵王,这可是大戏。”
紫袍老者神色一肃:“公主府的人已经动身了,带着‘证据’去房州。庐陵王李显这些年战战兢兢,最怕的就是母亲猜忌。只需一点火星,就能点燃他心中的恐惧。”
“好!”冯先生眼中放光,“皇室越乱,咱们的机会就越多。等春闱的嫌隙发酵,等庐陵王那边事发,等秦赢从江南赶回来收拾残局——到时候,这神都的水,就彻底浑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夜色中的神都:“狄仁杰以为自己在灭火,殊不知,真正的火,才刚刚开始燃起。”
紫袍老者也起身,与他并肩而立。两人沉默地看着这座沉睡中的都城,各怀心思。
良久,老者轻声道:“冯先生,老夫有一事不明。”
“请讲。”
“您这般费心布局,最终所求为何?岭南冯家,是想取代江南世家,还是……”
冯先生没有立刻回答。他望着远方贡院的方向,那里隐约有灯光闪烁,像夜空中的星辰。
“岭南太远了。”他缓缓道,“冯家世代镇守南疆,看起来风光,实则如履薄冰。朝廷一道旨意,就能断了我们的粮草;周边蛮族一旦作乱,我们就得用子弟兵的命去填。这种日子,我过够了。”
他转过头,烛光映照下,那张圆脸上的笑意第一次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野心。
“我要冯家北上,要在神都有一席之地,要成为能左右朝局的人。而要达到这个目的,就必须让现在的格局乱起来。越乱越好,乱到陛下不得不依赖新的势力,乱到旧有的平衡被打破。”
紫袍老者深深吸了口气:“您这是要火中取栗。”
“富贵险中求。”
冯先生重新挂上笑容,但那笑容已与之前不同,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老先生,您不也一样?南梁遗臣,蛰伏百年,等的难道不是复国的机会?”
老者脸色微变。
“放心。”冯先生拍拍他的肩,“咱们现在是盟友。您要复南梁,我要冯家北上,目标虽不同,但路是一样的——都得先把武周这潭水搅浑。”
他收回手,整了整衣袍:“时辰不早了,老先生早些歇息。明日,好戏才真正开场。”
紫袍老者点点头,躬身一礼,转身退出房间。
门轻轻关上。
冯先生独自站在房中,半晌,忽然轻笑一声。他从袖中取出一枚铜钱,在指尖翻转,烛光下,铜钱上的“周元通宝”四字忽明忽暗。
“狄仁杰啊狄仁杰,”他低声自语,“你这辈子破了无数奇案,抓了无数恶人。但今夜这局,你破得了吗?”
他屈指一弹,铜钱飞向空中,翻转数圈,又落回掌心。
正面朝上。
冯先生握紧铜钱,眼中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了。
窗外,夜色更浓。贡院方向,隐约可见人影晃动——那是狄仁杰的人正在紧急调换灯笼。
但他们不知道,真正的陷阱,从来不在灯笼本身。
而在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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